长安崔家议事厅。
家主崔瀚高坐主位,崔征坐在左首,几位核心族老和负责田亩、商事、工矿的管事分坐两侧,目光都聚焦在刚进门的崔琰身上。
“父亲,诸位叔伯。”
崔琰恭敬行礼。
“此行如何?”
崔征迫不及待地开口,“朝廷和张佑安可有同意你提出来的想法?有没有什么条件?”
崔琰将张佑安提出来的条件一一说了出来,虽然过程会阵痛,但是对于长久来说,对于崔家是一件好事。
崔征一听,脸色瞬间铁青,说道:“岂有此理!清丈田亩?减租减息?还要我们率先推行?这分明是要我崔家自断臂膀!”
“若我崔家按此要求实行,其他世家会如何看待我崔家!”
议事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负责田亩事务的几位管事更是脸色煞白,这意味着他们手中最大的权力和利益来源将受到首接冲击。
“二公子,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
一位族老痛心疾首,“土地乃我崔氏立族之本,根基所在!清丈减租,无异于釜底抽薪啊!”
“是啊,琰儿!朝廷这分明是借琉璃之利,行打压之实!你二叔说的没错,其他世家怎么看?范阳卢氏、陇西李氏等世家岂不笑我崔家软弱可欺?”
另一位族老附和道。
质疑声此起彼伏,几乎是一面倒的反对。
崔征更是怒视着崔琰:“我就说那张佑安没安好心!朝廷更是包藏祸心!你倒好,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拿捏!现在如何?带回这等丧权辱族的条件!”
面对汹涌的指责,崔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等到李世民稳定好大唐,那么接下来可能他与世家谈的欲望都没有了,趁着现在有的谈的时候就要接住这个机会。
“二叔,诸位叔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请听我一言!”
堂内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重新聚集到他身上。
“诸位只看到了第一条‘投名状’的艰难,却可曾细想后面三条,以及那‘两成起,最高三成’的股比意味着什么?”
崔琰的目光扫过众人,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琉璃之利,究竟有多大?”
他自问自答,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力,“一颗鸽卵大小、色泽浑浊的西域琉璃珠,市价百贯!而张佑安随手烧制的次品珠子,纯净透亮,光晕流转,其价值,侄儿敢断言,千贯难求!这还仅仅是一颗珠子!”
他顿了顿,让数字在众人心中沉淀。
“张佑安送予宫中和重臣的,是镜子、杯盏!其价值几何?一座能覆盖百亩良田、在寒冬种出蔬菜的琉璃顶棚,其价值又几何?”
崔琰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诸位叔伯,这己非‘利’字可以形容,这是泼天的富贵!是足以支撑一个顶级世家百年兴盛的财源!”
他看向负责商事的大管事崔明:“明叔,您掌家族商事,最清楚。若此琉璃能通过我崔家遍布天下的商路,行销大唐各州,乃至西域、草原、南洋!以其独一无二、精美绝伦,其利,一年几何?十年几何?可否抵得上……我们被迫‘减租减息’的那点损失?”
崔明眼神闪烁,他也知道这里面获利不小,但是这回是要让崔家主动向朝廷低头,他有点担心按此实行,后期就没有一点的主动权。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若……若真能如二公子所言,掌控分销之权,此利……难以估量!远超我等田亩租赋所得!只是……”
“只是风险太大,朝廷不可信,核心技术不在我们手中,只能被动接受?”
崔琰接过话头,替他说出了担心之处。
“正是!”
崔征冷哼,“琉璃烧制之法在张佑安手里,朝廷握着产销主导权!我们不过是替他们跑腿卖货的!说分你两成三成,到时候朝廷一句话,说变就变!我们辛苦铺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可能被朝廷以此为饵,一步步蚕食殆尽!”
“二叔的担忧,不无道理。”
崔琰没有硬顶,反而先肯定了对方的顾虑,这让崔征的脸色稍缓。
“但是!”
崔琰话锋一转,“请诸位叔伯再想想,我们崔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接着说道:“陛下推行‘公开透明’、设立农研所、支持张佑安搞‘深耕’、‘引种’,其意昭然若揭!就是要削弱我等世家对土地、对人口、对地方的控制力!那‘清丈田亩’的刀子,迟早会落到我们头上!区别只是早晚,以及我们是被动挨打,还是主动求变!”
“现在陛下上位时间不长,重点还没放在世家上;若是等陛下和朝廷腾出了手,向世家开刀的时候,我们真的能抵挡的住?还是说与朝廷硬抗?”
崔琰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就算世家联手对抗,又能抗多久?陛下威望日隆,民心渐附。一旦朝廷真的下决心清丈,我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之事,哪一件经得起查?届时,就不是‘减租减息’那么简单了!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家破人亡!”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崔瀚的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
“张佑安给出的条件,看似苛刻,实则是给我们指了一条活路!”
崔琰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以‘清丈减租’这个我们迟早要失去的东西,去换取一个全新的、前景无限、且暂时受朝廷‘背书’的巨大财源!这是‘投名状’,也是我们向陛下表明态度、寻求共存的唯一机会!”
“至于二叔担心的朝廷反悔、过河拆桥……”
崔琰看向父亲崔瀚,“父亲,朝廷也需要我们崔家的商路和渠道,快速将琉璃之利变现,支撑其国本大计!短期内,朝廷比我们更需要这份合作的稳定!只要我们牢牢守住商路分销之权,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朝廷不会轻易自毁长城。而核心技术……张佑安承诺,允许我们提供匠人参与生产,虽然工序拆分,但只要人在其中,天长日久,未必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再者,”
崔琰抛出最后的筹码,“张佑安亲口承诺,初始股比两成,视我们后续在推广分坊、开拓市场以及……对新政的支持力度,最高可浮至三成!诸位叔伯,想想看,琉璃产业未来若真如我所言那般庞大,三成纯利,是何等概念?足以再造几个清河崔氏!”
“而且,”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诱惑,“张佑安还透露,琉璃之用,远不止珠饰器皿。冬日鲜蔬、取代窗纸的平板琉璃……其利更巨!这些,都有我们的一份!”
崔瀚缓缓闭上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崔征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看着几位商事管事眼中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再看看舆图上那代表家族根基却又危机西伏的土地,他最终颓然地靠回椅背,长长叹了口气。
终于,崔瀚睁开了眼睛,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崔琰脸上,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琰儿。”
“孩儿在。”
“你……亲笔回信张佑安。”
崔瀚一字一顿地说道,“崔氏,愿按朝廷所示,在我崔氏所在地区……清丈田亩,试行新租。请张少卿……代为禀明圣意,商定后续合作细则。”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此事关乎家族存续兴衰,务必……慎之又慎!”
崔琰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压力瞬间化为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强压下激动,对着父亲和在场所有族老、管事,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父亲!孩儿……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