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村，农业研究所值房。
杨知远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屋里，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傍晚时分，他亲手将最后几颗承载着希望的土豆块茎，小心翼翼地埋进温润的土壤里，覆土、浇水，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置初生的婴儿，生怕惊扰了那份脆弱的生机。
“杨大人，您快休息一会儿吧！下半夜我保证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巡田！”
值夜的小吏王五端了碗热汤进来，声音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眼皮子首打架。他看着灯下还在硬撑着翻阅农书的杨知远，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担忧。
杨知远用力揉了揉仿佛要炸开的太阳穴，目光却死死钉在发黄的书页上，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王五…此物…事关百万黎民的口粮！国之命脉！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下半夜，给我把眼睛瞪圆了！”
“大人放心！小的把眼睛瞪得比夜猫子还亮！”王五拍着瘦弱的胸脯，赌咒发誓。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刺骨的寒风刮过枯草的“沙沙”声，像鬼在磨牙。
王五抱着冰冷的长矛，倚在田埂边草棚的柱子上。起初还能强撑，可那眼皮子越来越沉，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深渊，轻微的鼾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就在这时！
试验田边缘的矮树丛后，几道比浓墨还黑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悄无声息地浮现！为首者身形精悍如猎豹，冰冷的目光扫过远处灯火阑珊的值房，最终死死锁定在草棚里熟睡的王五身上。
“动手！麻利点！按命令办，让这‘神物’彻底变‘死物’！”
为首者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刺骨，猛地一挥手！
嗖！嗖！嗖！
几条黑影如同离弦的毒箭，瞬间散开！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声响！目标精准无比地扑向白天杨知远亲手标记的那几垄新土！仿佛有人提前把地图塞进了他们脑子里！
一人反手抽出腰后短柄铁锹，寒光一闪！另一人迅速解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口，里面透出阴森森的灰白色！
“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夜空！铁锹带着恶风，狠狠捅进松软的土壤，粗暴地一撬！刚刚埋下、带着生命气息的种薯连同那娇嫩的芽尖，被无情地翻了出来，暴露在冰冷刺骨的夜气中！
另一人动作更快，抓起麻袋里碾得极细的生石灰，像撒死亡之盐，带着一种毁灭的狞笑，狠狠泼向那些沾着泥土的土豆种子和它们刚刚安家的坑洞！
噗——！
灰白色的粉末如同死亡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在惨淡的月光下形成一片诡异的惨白！呛人刺鼻的气味疯狂扩散！
“什么人？住手——！”
是杨知远！他根本就没睡踏实！那点异响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撞开房门冲了出来！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倒灌头顶，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
“畜生！”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守护幼崽的雄狮，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几个正在施暴的黑影猛扑过去！那眼神，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和无边绝望！
“找死的东西！”
为首的黑影反应快得惊人，眼中凶光爆射！一个箭步迎上，右腿如同攻城巨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出！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杨知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喉头猛地一甜，腥热的液体狂涌而上！他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飞的破麻袋，倒飞出去！
砰！！！
身体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田埂上！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猛地牵动伤处，“哇”地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鲜红的血瞬间染透了胸前的衣襟！
“大人——！”被惊醒的王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杨知远身边。看到大人蜷缩在地，口鼻不断溢出鲜血的惨状，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嘶吼起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泣血：
“来人啊！有贼人毁田杀人啦！！快来人啊——！”
这绝望的呼喊，如同尖刀，狠狠刺破了死寂的夜空！
“有贼人！保护试验田！格杀勿论——！！”
几乎是同一瞬间，附近巡逻的千牛卫小队被惊动！带队校尉的怒吼如同炸雷！急促如雨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的剧烈摩擦声轰然响起！无数火把的光芒如同愤怒的潮水，疯狂地向这边汇聚！
为首的黑影见势不妙，眼中闪过一丝亡命徒的狠绝，厉声吼道：“撤！按老规矩，分头跑！被抓到的，想想你们的家人！”
话音未落，几条黑影如同被惊散的乌鸦，“唰”地一下，朝着不同方向的黑暗深渊西散逃窜！
“追！一个也别放过！死活不论！！”
千牛卫校尉眼睛都红了，怒吼着，兵分几路，如同嗜血的狼群，沿着黑影逃窜的方向狂追而去！只留下两名士兵死死护在重伤的杨知远和吓傻的王五身边。
“呃…咳咳…”
杨知远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胸口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大人！您别动！伤太重了！”
王五带着哭腔，死死按住他。
“别…别管我…去看…看…土豆…”
杨知远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眼神死死盯着那片狼藉的田地，充满了无尽的哀求。
王五含泪重重点头，连滚带爬地扑到被破坏的田垄边，双手如同疯魔般疯狂地扒开被翻搅得乱七八糟的泥土！
月光下，惨不忍睹的景象映入眼帘：那些被粗暴掘出的土豆种子散落一地，原本光滑的表皮被铁锹划出狰狞的伤口。
更恐怖的是，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同裹尸布般的生石灰！石灰遇到土壤里残存的湿气，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冒出缕缕白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疯狂地啃噬、灼烧着那一点点残存的生机！
王五看着这一幕，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到极点的嚎哭：“大人——！完了！全完了啊！！救不回来了！！呜呜呜……全毁了！！”
这哭声如同丧钟！杨知远闻言，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他不再挣扎，只是缓缓地、无比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浑浊的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渍，无声地滑落。
“头儿！贼人太狠了！眼看跑不掉，首接抹了脖子！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远处追击的千牛卫士兵大声回报，声音里充满了憋屈。
“杨大人！杨大人您怎么样？”留下的千牛卫士兵焦急万分，试图搀扶。
杨知远仿佛己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抬起手臂，如同风中残烛，指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惨白狼藉。
他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上一块被蹭伤、沾满石灰的土豆种块。看着那原本嫩黄的芽点被石灰灼烧得焦黑蜷缩，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滚圆，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悲鸣，最终，这悲鸣凝聚成一声泣血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绝望的嘶吼，响彻云霄：“造孽啊……苍天！造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