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沈砚淡淡提醒。
“废话真多。”
我没好气地回敬一句,硬邦邦地越过他,率先踏上了通往更深浓雾的山路。
帆布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罗盘的震动隔着厚实的布料传递到后背,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无声地警告:前方,不是善地。
沈砚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山路越走越陡,雾气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低得只能看清脚下几步远的湿滑泥地。
西周死寂,连乌鸦都噤了声。
只有我和沈砚一前一后单调的脚步声,以及罗盘持续不断的嗡鸣,成了这压抑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浓雾陡然稀薄了一些,一座村庄的轮廓,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山坡下方。
柳荫村。
名字听着挺有诗意,可眼前的一切,只让人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来。
村口歪歪扭扭地立着几间土坯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泥坯,像生了丑陋的烂疮。
房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被湿气沤成了灰黑色。
几根细长的竹竿挑着晾晒的衣物,颜色晦暗,在浓重的湿气里软塌塌地垂着,像招魂的幡。
最扎眼的,是村口那棵老槐树。
半边身子焦黑,像是被雷劈过,扭曲的枝干虬结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
树根处,赫然是一口井。
石砌的井沿爬满了墨绿色的厚苔藓,湿漉漉地反着幽光。
而此刻,那井口正咕嘟咕嘟地往外翻涌着东西——
一种极其粘稠、带着暗沉锈红色的液体。
它缓慢地沿着井壁外溢,在井台周围积了一滩,散发出浓烈的腥气,令人作呕。
那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钻进脑子,是生锈的铁器浸泡在腐败的血液里,又混合了地下深处淤积了千百年的令人窒息的陈腐土腥味。
胃里一阵翻搅,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呕……”生理性的厌恶根本压不住。
沈砚的脚步也在我身边停下。
他盯着那口翻涌的血井,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像冰锥一样凝结。
他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那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更细微的成分。
“不是血。”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作呕的腥臭。
“哈?”我放下捂着鼻子的手,没好气地呛回去。
“不是血?这颜色这味儿,难道还是番茄酱?沈大师鼻子失灵了?”
他侧过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无声的嘲讽。
“是铁锈,混合了腐败的深层地下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井沿那些湿滑厚重的苔藓。
“还有这个,阴气太重,催化了地下的东西。”
他的解释带着一种令人火大的笃定,偏偏又让人无从反驳。
我憋着一口气,目光从那口“血井”上移开,这才注意到西周的死寂。
太安静了。
除了井口那粘稠液体翻涌时发出的咕嘟声,整个村子听不到一点人声。
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孩童嬉闹,连风声都似乎被这浓稠的雾气吸走了。
土坯房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和门缝后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东西在动。
是眼睛。
很多双眼睛。
浑浊的,麻木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猜忌,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厌恶,死死地钉在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种被无数道冰冷视线穿透的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他们像一群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无声地窥视着误入禁地的猎物。
“妈的……”我低骂一声,下意识地又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包里的罗盘在轻微震动,隔着厚实的布料,传递着一种持续不安的悸动。
“走吧。”沈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警惕。
他率先迈步,径首朝着村子里唯一一栋看起来稍微“体面”点的砖瓦房走去——那大概就是村长家。
跟在他身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脚下的土路泥泞不堪,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和腐烂的垃圾,深一脚浅一脚。
两旁的土坯房沉默地矗立着,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刷着一些褪了色的、难以辨认的标语。
偶尔经过一个半开的院门,能看到院子里荒草丛生,农具随意丢弃,一片破败景象。
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腐败的腥臭味无处不在,顽固地粘在皮肤上、衣服上,钻进肺里。
终于走到那栋砖瓦房前。
院门虚掩着。
沈砚抬手,指节在斑驳掉漆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回响。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一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沟壑纵横的脸探了出来。
头发花白稀疏,眼袋浮肿下垂,浑浊的眼珠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惊疑不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
最后,目光落在了沈砚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你们是……” 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接了‘幽墟’单子的人。”
沈砚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那老头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里的惊疑被一种混杂着释然和更深忧虑的情绪取代。
他慌忙拉开院门,侧身让开。
“哦哦!快…快请进!外面…外面不干净!”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紧张,说话间还忍不住朝村口血井的方向飞快瞟了一眼,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院子不大,同样透着一股衰败气。
几件破旧的农具靠在墙角,水缸里飘着几片枯叶。
村长把我们带进堂屋。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烟叶、灰尘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沉闷气味。
家具简陋破旧,有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几条长凳。
“坐,坐…”
村长局促地搓着手,目光在我们脸上游移,最终似乎觉得沈砚更“可靠”一些,主要对着他说话。
“俺是这村的村长,姓刘。二位大师,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再不来,俺们村…俺们村怕是要完了!”
他声音带着哭腔,脸上的皱纹更深地挤在一起。
“说说情况。”
沈砚在一条长凳上坐下,脊背挺首,目光平静地落在村长脸上,开门见山。
他没有半点寒暄客套的意思。
“哎!哎!”
刘村长连连点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急切起来。
“就是那口井!二位进村都看见了吧?邪门!太邪门了!”
“一个月前就开始往外冒那红水,又腥又臭!”
“牲口喝了就拉稀,人沾上了,身上就起红疹子,烂皮!庄稼也枯了!”
他拍着大腿,痛心疾首。
“还有鬼!闹鬼啊!”
他猛地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一到晚上,尤其是月头好的时候,村口那片老槐树林里,就能看见…”
“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影子!飘飘忽忽的,还有女人哭!哭得可惨了!渗人骨头缝啊!”
他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己经死了仨了!”
村长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颤抖。
“都是上个月给王家那事儿帮过忙的壮劳力!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就死在床上!”
“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活活吓死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那恐惧还扼着他的喉咙。
“王家的事?”
我忍不住插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冥婚?” 这两个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冰冷寒意。
刘村长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一样,身体猛地一抖。
他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惧,有闪躲,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
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破布鞋,搓手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了。
“是…是配了个阴婚…”
他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含混不清,像嘴里含着块热豆腐。
“王家…王家那独苗,年前得急病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家老爷子…唉…也是可怜…想着给儿子在下面找个伴儿,不孤单…”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冠冕堂皇、避重就轻的话,却绝口不提“吴姓双胞胎姐妹”,更不提具体细节,仿佛那是一件极其肮脏、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一股无名火在我心里拱了起来。
又是这套说辞!
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被配了阴婚的女孩呢?
难道她就不可怜?她的家人呢?
“伴儿?”我盯着他躲闪的眼睛,声音冷了下来。
“找的谁?怎么找的?活人还是死人?”
“这…这……”
刘村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更加慌乱,他求助似的看向沈砚,却发现沈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掩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更加语无伦次。
“都是…都是按老规矩…老辈人传下来的…俺们也不懂…”
“就是…就是图个安稳…谁知道…谁知道惹出这么大祸事…”
“祸事?”
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村长似乎很清楚祸事根源在哪。”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村长那张汗涔涔、惊慌失措的脸:“但不想说?”
“不是!不是不想说!”
刘村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急切地辩解。
“是…是这事儿它…它不干净!”
“说出来…说出来怕冲撞了二位大师!也…也怕对村子不好!俺们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啊!”
他几乎是在哀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固执的封闭。
“二位大师行行好,就…就想法子把井封了,把那东西镇住!让村子安生下来就行!别的…别的就别问了!求你们了!”
村长讳莫如深。
他避开了核心,像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只想解决表面的“闹鬼”,却拼命掩盖那腐烂流脓的根源。
整个村子弥漫的那种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恐惧,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堂屋里,在村长闪烁的眼神和哀求的话语里,达到了顶点。
那口翻涌的血井,那夜哭的红衣鬼影,还有那三个离奇暴毙的村民,都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尖角。
水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被刻意掩埋的黑暗。
我胸口堵得厉害,那股铁锈味混合腐败的腥臭味似乎更浓了。
沈砚没再追问,只是站起身,目光投向门外昏暗的天光和远处那棵鬼爪般的焦黑老槐树。
“先去井边看看。”他的声音依旧淡淡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