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丁一的视网膜！
“救救我…小娥”
字迹纤细，凌乱不堪，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能穿透粗糙的草纸，传递出书写者极致的恐惧和无助！是娄小娥的笔迹！丁一绝不会认错！那被强行冰封的绝望，那沉静下的坚韧被彻底击碎后的哀鸣！
纸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丁一手指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又在胸腔里炸开一团焚心蚀骨的怒火！学习班！这才几天？！她遭遇了什么？！那张纸条上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危险”！
“丁大夫？怎么了？”张大姐看到丁一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和眼中那骇人的寒芒，心头猛地一跳，失声问道。
丁一没有回答。他死死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那承载着巨大恐惧的纸片碾碎在掌心！纸条边缘粗糙的纤维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
去！立刻去！找到她！把她带出来！
这个念头如同狂暴的熔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他几乎要立刻转身，冲出这间试验室！
然而——
就在他身体绷紧、即将行动的刹那，目光扫过操作台！
那枚刚刚压出的、崩解时限合格的土黄色药片，正静静地躺在搪瓷盘里，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却异常坚实的光芒。
旁边，是厚厚一摞张大姐熬红了眼睛誊写、他亲自复核了无数遍、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的申报材料。
浓缩罐里，最后一批结晶液正在恒温下缓慢析出纯正的晶体。
孙师傅布满油污的手，依旧在压片机的杠杆上做最后的微调。
小王和小李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放大镜下的药片，检查着最后的杂质点……
“丁一同志，工业部‘基层医疗创新扶持项目’的正式验收会，定在三天后，上午九点，厂部大会议室。”
“三天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工业部的项目，不是儿戏！更不是给你们擦屁股的！行，就上！不行……”
周科长冰冷而沉重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铁砧，轰然砸落！将他那即将喷发的熔流，死死按在了冰冷的现实之上！
去救娄小娥？
验收会怎么办？
这凝聚着整个试验室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呕心沥血才拼出来的成果，这承载着数千轧钢厂工人兄弟健康保障希望的制药项目，这刚刚在冰封荒原上凿开的第一条生路……谁来守护？谁来将它推上那个决定命运的验收台？
他若缺席，或者仓促应对，结果会是什么？
项目夭折？试验室再次被封？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工人兄弟们的希望再次破灭？
李副厂长的余毒，那些躲在阴影里盼着他失败的眼睛，会如何落井下石？
巨大的撕裂感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丁一的身体里疯狂对冲！一边是娄小娥绝望的求救，一边是数千工人沉甸甸的期望！一边是个人情感的烈焰焚心，一边是集体责任的冰冷铁壁！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钉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攥紧纸条的手背上。他微微佝偻着背脊，肩膀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
试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看着丁一那瞬间爆发出骇人气息又强行压抑的恐怖状态。张大姐吓得捂住了嘴。孙师傅握紧了扳手。小王和小李不知所措。
丁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那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张姐！”丁一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般硬度，“申报材料！最后三页！立刻复核！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十分钟后，装订成册！”
张大姐浑身一颤：“丁大夫，你……”
“去！”丁一低吼，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
张大姐不敢再问，立刻扑向材料。
“孙师傅！”丁一的目光转向老钳工，“压片机！最后调试！确保下一批药片硬度波动在5%以内！做不到，拆了它！”
孙师傅看着丁一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用力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包在老子身上！”转身扑向机器。
“小王！小李！”丁一的目光最后落在技术科两人身上，“最后一批结晶液，结晶诱导完成后，立刻过滤！取样做最终效价和杂质点检查！报告！我要在验收会开始前一小时，看到合格的数据报告！晚一分钟，你们自己跟周科长解释！”
一连串冰冷、急促、带着巨大压力的命令，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下！瞬间将刚刚停滞的试验室再次强行驱动到最高速！
下达完命令，丁一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墙角那个属于他的、堆满了图纸和记录本的旧木桌。他拉开抽屉，飞快地翻找。没有多余的动作，眼神锐利如鹰隼，目标明确。
他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将张大姐最终复核好的申报材料原件，一份不落地、极其郑重地装了进去！封口，贴上标签。
接着，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玻璃样品瓶，走到操作台前。他没有选择那枚崩解时限合格的药片，而是从孙师傅刚调试好压片机压出的最新一批药片中，仔细挑选了三枚外观最均匀、边缘最光滑、色泽最纯正的。他用镊子夹起，小心翼翼地放入样品瓶，塞紧软木塞。这是准备在验收会上展示的“门面”。
最后，他将小李刚刚送来的、还带着墨水味的最后一批次结晶液质量初步报告（效价达标、杂质点合格），快速浏览一遍，确认无误，折好，与样品瓶一起放入文件袋。
整个过程，快！准！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丁一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零五分！距离九点的验收会，还有五十五分钟！
他没有丝毫停留，拿着文件袋，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
“丁大夫！”张大姐忍不住喊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她看到了那张纸条，看到了丁一眼中那骇人的风暴。
丁一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众人，高大的身影在门口的光线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传回试验室：
“这里，交给你们！验收会，我去！”
“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猛地拉开了厚重的仓库大门！刺眼的晨光瞬间涌入！他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门外刺目的光线之中！
试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机器的嗡鸣和挂钟的滴答声。
张大姐捂着嘴，眼泪无声滑落。孙师傅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对着丁一消失的方向，低吼一声：“小子！给老子活着回来！” 他抄起扳手，如同发泄般，狠狠砸向压片机坚固的底座，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丁一在厂区狂奔！
他不再掩饰，不再顾虑！目标只有一个——厂区最边缘，靠近废弃煤场的运输队停车场！那里，有车！有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快抵达“学习班”地点的交通工具！
清晨的厂区，人流开始增多。上班的工人、运输的车辆，都被这如同疯牛般在主干道上狂奔的身影惊得纷纷侧目。有人认出是制药试验室的丁大夫，惊愕地指指点点。丁一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闪电，将所有的惊愕和议论都远远甩在身后！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工装！但他不敢停！不能停！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后果！娄小娥那颤抖的“救救我”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冲过维修车间，冲过原料堆场！废弃煤场那巨大的、覆盖着黑色煤灰的轮廓出现在前方！运输队停车场上，几辆老旧的解放牌卡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
就在这时！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煤场旁边的岔路拐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横在了丁一狂奔的路径前方！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身影走了下来，静静地站在车前。
是周振邦！
他仿佛早就等在这里。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首首地看向狂奔而来的丁一。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丁一狂奔的脚步猛地刹住！在距离吉普车不到五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来！鞋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带起一溜尘土。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汗水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干燥的地面上。他死死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周科长，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警惕，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如同困兽般的凶狠光芒！
周科长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紧握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急和狂暴。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丁一狂奔后的狼狈，首抵那封求救的纸条，首抵那被撕裂的内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煤灰的气息混合着机油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远处厂区的喧嚣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丁一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停车场边缘清晰可闻。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丁一的心上！他攥着文件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文件袋的边缘甚至被捏得微微变形。
去路被阻。
前方，是掌握着制药项目生杀大权的周科长。
身后，是娄小娥绝望的呼救。
而验收会的时间，正在无情地逼近！
丁一的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他眼中的凶光越来越盛，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在瞳孔深处凝聚！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文件袋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周科长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开了身。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阻拦，而是指向了停在他身后的那辆绿色吉普车。他的动作很轻，很随意，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平静的目光，依旧落在丁一脸上，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穿透了所有的狂乱和挣扎，清晰地传递出两个无声的字：
**“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