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
车间厚重的铁门在狂暴的撞击下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巨响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铁栓扭曲变形,门框边缘的石灰簌簌剥落,惨白的光线如同地狱的窥探,从变形的缝隙里刺入,切割着弥漫粉尘和血腥味的空气。门外,那严厉、傲慢、透过扩音喇叭放大了无数倍的吼声,如同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紧绷的神经:
“里面的人听着!立刻停止非法操作!交出责任人!最后警告!否则后果自负——!!”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冻结了车间里刚刚燃起的微光。工人们和技术员们脸色惨白,握着工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惊恐的目光在痛苦呻吟的铁门和周科长冰冷如山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机器依旧在轰鸣,滤液依旧在奔流,但那浅黄色的微光,此刻在巨大的外部威胁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科长!顶顶不住了!”守在门口的中年工人嘶吼着,用肩膀死死抵住剧烈震动的门板,脸上汗水和粉尘混成泥泞,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周科长矗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如同风暴中心最坚硬、最冰冷的礁石。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股更强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意彻底压平、凝固。他没有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空间的阻隔,越过了轰鸣的机器,越过了奔流的浅黄色滤液,越过了惊恐的人群,最终,如同两道承载着千钧重担、淬炼了万年寒冰的探照灯,深深地、沉沉地,落在了丁一那沾满污垢、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骇人专注力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指示。
只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却重若整个崩塌世界的托付。
和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失败的最终命令:
守住!
守住这药!
守住这线生机!
丁一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那道目光。里面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退缩,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如同钢铁淬火般的专注和决绝!巨大的压力非但没有将他压垮,反而如同锻锤,将他残存的意志和体力瞬间锻打、凝聚成一块坚不可摧的寒铁!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粉尘、血腥、药味和滤液微黄气息的空气,如同滚烫的钢水注入他即将枯竭的肺腑!他不再看周科长,不再理会门外那如同末日审判般的喧嚣。他布满细小伤口、沾满油污泥浆的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猛地抓起了操作台上一个沾着污渍的沉重扳手!
一步!他如同扑食的猎豹,跨到了巨大的真空转鼓过滤系统那粗壮的、连接着真空泵的主管道旁!巨大的管道在真空负压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呜咽。
“小王!”丁一嘶哑的吼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机器的轰鸣和门外的喧嚣!“硅藻土研磨!细度卡死!供应不能断!断一秒!我拧断你的脖子!!”声音里是绝对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暴戾!
原料区的小王被这声音里的杀气刺得浑身一抖!巨大的恐惧瞬间化为破釜沉舟的疯狂!“是!丁哥!!”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研磨机的出料口,布满油污的手不顾一切地调整着研磨间隙,动作快得带起残影!粉末的细度!均匀度!成了他唯一活着的意义!
“张大姐!”丁一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钉在助滤剂罐旁那个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上!“罐底!杂质沉降!给我搅起来!悬浮!必须均匀!比例!用眼睛!用手感!给我稳住!稳不住!我们全他妈完蛋!!”
张大姐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攥着长柄铁钩,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巨大的压力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凶狠光芒!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听任何声音,整个灵魂都沉入了那罐粘稠、污浊、翻滚着金棕色和灰白色的“怪物”之中!铁钩每一次插入、搅动、提拉,都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精准和首觉!她在用生命感受着那混沌浆液的每一次粘稠变化,每一次电荷的微弱悸动!比例!就在她布满血污的指尖!
丁一自己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与这台庞大而桀骜的钢铁巨兽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在高速转动的巨大鼓面、观察管里奔流不息的浅黄清流、真空压力表、转鼓温度计、助滤剂罐粘稠液面之间疯狂扫视!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超负荷运转,处理着海量的信息流——滤饼边缘是否出现龟裂?颜色是否从污黑转向均匀的灰褐?滤液流速的微小提升意味着滤饼通透性在改善还是即将崩溃?温度升高0.5度对电荷结合力的影响是否需要调整助滤剂浓度?每一个微小的信号都在他脑海中瞬间放大、分析、转化为决策!
“压力!下调0.03兆帕!现在!”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手猛地指向压力表,对着操作台的技术员嘶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感!
“转鼓转速!提高0.8格!注意B区滤饼!有变薄趋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转鼓表面一个区域。
“张大姐!石松子!再加半铲!快!罐口左前方有沉降!”他甚至没有回头,仅凭眼角余光扫过助滤剂罐粘稠液面微小的漩涡变化,就发出了精准的指令!
他的指令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却又带着战场上指挥冲锋般的狂暴!技术员和工人们被他巨大的气场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彻底慑服,如同最精密的零件,疯狂地执行着他的每一个指令!整个过滤系统在一种高度紧张、却又奇异流畅的状态下超负荷运转!巨大的噪音、奔流的滤液、翻滚的助滤剂、飞扬的粉尘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工业力量和生死搏杀感的残酷画卷!
“报报告!”一个厂医再次从病房区冲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剧烈喘息,“孩子们孩子们排毒高峰过了!呕吐基本停止!体温体温普遍下降!脉搏有力!意识意识大部分清醒!小豆子小豆子能小声说话了!他他问妈妈在哪!!”厂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震撼!
这消息如同强心针,狠狠注入车间每一个人的心脏!工人们和技术员们紧绷的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加拼命的神色!连周科长那冰封的侧脸上,紧绷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然而,这希望的光芒,在下一秒被门外更加狂暴的冲击彻底撕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断裂的刺耳悲鸣!厚重的车间铁门,在持续不断的、如同攻城锤般的撞击和某种重型工具的撬动下,终于不堪重负!门轴彻底崩断!半边沉重的门板如同被巨斧劈开,带着扭曲的金属和碎裂的木屑,轰然向内倒塌!砸在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激起漫天烟尘!
刺眼的天光如同洪水般汹涌灌入!烟尘弥漫中,一群穿着笔挺深色中山装、戴着眼镜、脸上写满傲慢、愤怒和绝对权威的身影,在几名荷枪实弹士兵的簇拥下,如同审判者般,踏着倒塌的门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他手里拄着一根精致的黄杨木手杖,步履沉稳,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巨大的车间!他正是工业部首席专家,陈鹤年教授!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面色铁青、眼神倨傲的专家组成员,以及几个厂领导模样的胖子,此刻都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脸上带着愤慨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惶恐。
车间里所有的声音,机器的轰鸣、滤液的奔流、工人的喘息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压倒性的威势强行压制!如同沸水被投入了万载寒冰!
陈鹤年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狼藉的车间、轰鸣的机器、那依旧在奔流的浅黄色滤液管道、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锁链,死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锁定了站在巨大过滤系统旁、手握扳手、一身污垢如同乞丐般的丁一!以及,丁一身旁不远处,那如同冰冷铁塔般矗立、正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周科长!
“周卫国!”陈鹤年的声音不高,却如同蕴含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噪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部里命令!纵容这种‘土法上马’、‘草菅人命’的胡闹!看看这里!看看这污秽!看看这混乱!这就是你治下的‘救命药’?!”他的手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如同丧钟!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丁一,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还有你!丁一!一个连正规学历都没有的、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技术员!谁给你的胆子!用这些来历不明的垃圾!搞这种完全违反科学规范、毫无数据支撑的‘巫术’!那些孩子的命!是你这种人能拿来赌的吗?!啊?!”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压在丁一肩上!陈鹤年那鄙夷的目光、冰冷的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出身!学历!废料堆!这些词像毒刺,深深扎入他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
但他不能动!
不能反驳!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根观察管!那里面奔流的浅黄色微光,是几十条生命的唯一希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观察管,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握着扳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陈老!您看看!您看看这‘药’!”一个厂领导模样的胖子如同跳梁小丑,指着观察管里奔流的浅黄色滤液,声音带着夸张的惊恐和告密者的兴奋,“这颜色!这杂质!这根本就是毒水!刚才就有孩子用了这玩意儿,当场就吐黑血!心跳都停了!要不是要不是命大”
“够了!”周科长冰冷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切断了胖子的表演!他向前一步,挡在了丁一和过滤系统之前,首面陈鹤年那如同实质的怒火!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不可逾越的铁壁,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绝对的冰冷:
“陈教授,还有各位领导。”
“这里没有土法。”
“只有——”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扫过陈鹤年和他身后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倨傲、或惶恐的脸,每一个字都像冰雹般砸下:
“正在救命的药!”
“以及——”
“被它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十六个孩子的命!”
“十六个孩子?”陈鹤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被更深的愠怒和怀疑覆盖,“周卫国!你拿什么证明?!就凭这些污秽的呕吐物?就凭这些没有经过任何严格检测的、来历不明的黄水?!科学!数据!规范!在哪里?!你这是在拿人命做你政治投机的赌注!!”
“数据在这里!”一个嘶哑却带着巨大力量的声音猛地从病房区响起!
只见一个厂医,双手高高捧着一份沾着污渍、墨迹新鲜、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记录的表格,如同捧着圣物,踉跄着冲了出来!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汗水泥污,但眼神却充满了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豁出一切的勇气!
他冲到周科长身边,将那份表格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彻整个车间:
“陈教授!各位领导!请看!”
“十六名中毒儿童!全部记录!”
“输入滤液后,三到十分钟内,均出现剧烈呕吐反应!呕吐物为黑色粘稠物,散发恶臭!”
“呕吐高峰期持续五至十五分钟!期间,所有患儿均出现不同程度的心率过速、血压波动、呼吸急促等应激反应!其中三例曾出现短暂意识丧失!一例发生室颤,经抢救恢复!”
“但!呕吐高峰期过后!”
“所有患儿!无一例外!”
“皮肤青紫网状纹路消退!体温开始下降!心率呼吸趋于平稳!意识恢复!血液生化初步抽检显示,血液中毒性指标浓度呈断崖式下降!!”
“截止此刻!最早输入滤液的三名患儿,己能少量饮水,意识完全清醒!!”
厂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就是数据!这!就是证据!这滤液!就是救命的药!!它正在把孩子们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这掷地有声的汇报,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盆冰水!整个车间陷入了更加诡异的死寂!
陈鹤年身后的专家组和厂领导们脸上露出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那胖子厂领导张大了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陈鹤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沾着污渍的表格,又猛地扫向病房区帆布隔断的方向。他脸上的愠怒并未消失,但一种深沉的、如同面对未知深渊般的惊疑和动摇,开始在他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翻涌。科学规范?数据支撑?眼前这份沾着呕吐物污渍、记录着生命奇迹的简陋表格,像一记无声的重拳,狠狠砸在他毕生信奉的“金科玉律”之上!
“陈老”一个年轻的专家组成员,脸上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下意识地低声开口。
“闭嘴!”陈鹤年猛地抬手,厉声喝止!他冰封的面容上肌肉微微抽动,拄着手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扫过那依旧在轰鸣运转的巨大过滤系统,扫过那粗大观察管里奔流不息、带着微黄却清亮如初春溪流的滤液,最后,那目光如同千钧重担,再次落在了被周科长护在身后、依旧死死盯着观察管、如同与机器融为一体的丁一身上!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和巨大的认知冲击中凝固。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
陈鹤年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处,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对生命本身敬畏的力量强行压下。他冰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威严,却不再仅仅是愤怒和质疑,多了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如同面对神迹般的凝重:
“立刻”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奔流的浅黄色滤液,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取样!”
“送最高级别实验室!”
“我要知道”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最后死死锁定了丁一沾满污垢的侧脸:
“这‘药’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