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炭火气和未散尽的馊粥气息,在逼仄的药庐内沉沉浮浮。官差粗暴的呵斥和邻里的哭喊声渐渐远去,被呜咽的风雪声吞没,只留下屋内一片死寂般的紧绷。
阿蛮瘫坐在药柜旁冰冷的地面上,小脸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圆溜溜的眼睛惊恐地来回扫视着紧闭的门板和床上那个可怕的男人。
萧珩靠在简陋的床板上,盖着薄被,脸色灰败如金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口强行咽下的淤血仿佛堵在喉头,腥甜的气息在口腔中弥漫。他强忍着翻江倒海般的痛苦,鹰隼般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门边那个背对着他的青色身影上。
苏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单薄的身体微微起伏,似乎在无声地调整着呼吸。昏黄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布满药渍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峭。方才那瞬息万变间的机智、伪装、决断,耗尽了她的心力。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刻意伪装的惊惶与卑微早己褪尽,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冰冷沉静。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白皙的肌肤上,更添了几分脆弱的倔强。她无视了阿蛮惊恐的眼神,也仿佛没看到萧珩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径首走到床边。
她的眼神落在萧珩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又滑向他紧捂胸口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透着一股濒临极限的挣扎。
“药效过了。”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方才高声应付官差的后遗症。她俯身,动作依旧利落,探向萧珩的手腕。
这一次,萧珩没有反抗。剧痛和虚弱让他失去了大部分力气,更重要的是,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让他对这个女人的手段和心机有了更深的忌惮。反抗,在此刻毫无意义,只会加重自己的伤势。他任由那微凉的手指搭上自己滚烫的脉搏。
脉象沉滞混乱,气血淤塞比之前更甚。那颗“护心丹”强行压下的伤势,因方才的气急攻心和强行压制咳嗽,再次汹涌反扑,甚至更胜从前。
苏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情况比预想的更棘手。她迅速收回手,走到药柜前,打开那个红木小盒,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赤红色“护心丹”。她毫不犹豫地取出,回到床边。
“张嘴。”命令般的语气,不容置喙。
萧珩看着她掌心那颗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丸,眼神复杂。就是这颗药,两次将他从鬼门关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依言张开嘴,干裂的唇齿间满是血腥味。
苏芷将药丸塞入他口中,指尖在他喉间再次轻轻一按,迫使他咽下。那温润平和的力量再次涌入心口,如同干涸河床注入清泉,勉强抚平了一丝翻腾的气血,但那沉重的滞涩感和剧痛并未完全消退。
“阿蛮。”苏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去后院,把晾着的‘月见草’全收进来,要快!再打一盆干净的雪水来!”
“月、月见草?”阿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向后院。他知道那是阿芷姐姐秘制的、药性极为霸道的止血化瘀药材,平日里轻易不用。
苏芷不再看萧珩,转身走向药柜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用油布和泥封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地将封泥拍开一角,一股浓郁到令人眩晕的、混合着烈酒和无数种草木精华的奇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屋内的药味和怪味。这是她耗费心血、用特殊古法浸泡的“百草淬”。
她取过一个干净的铜盆,用长柄木勺从陶瓮中舀出大半盆色泽深褐、气味浓烈的药酒。药酒在盆中微微荡漾,映着跳跃的灯火,如同深不见底的琥珀。
这时,阿蛮抱着几捆带着寒气的、叶片狭长边缘带锯齿的深紫色药草跑了进来,身后跟着端了一盆晶莹白雪的小药童。
“放桌上。”苏芷头也不回地吩咐。她将铜盆放在炭火旁稍微加热,然后取过几株月见草,动作快如闪电,用一把锋利的药刀将其剁碎,投入温热的药酒中。深紫色的汁液瞬间在酒液中洇开,浓烈的药味变得更加复杂、霸道,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腥气。
萧珩躺在床上,强忍着剧痛和昏沉,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苏芷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打开那神秘的陶瓮,看着她调配那气味浓烈到刺鼻的药酒,看着她将那些奇特的紫色药草剁碎投入……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这绝非寻常医馆的手段!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如同这药庐内弥漫的复杂气味,层层叠叠,难以看透。
苏芷将浸泡着月见草碎末的药酒端到床边。她取过几块厚实的干净布巾,浸入药酒中,待其吸饱了汁液,然后对萧珩道:“殿下,得罪了。此法虽烈,却是最快疏通淤血、缓解内伤的法子。”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
萧珩看着那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气息的药酒布巾,心中警铃大作。这东西……看起来比之前那碗苦药更可怕!但他此刻别无选择。胸口的滞塞感如同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他闭上眼,牙关紧咬,算是默许。
苏芷不再犹豫。她掀开薄被,解开萧珩胸前的衣襟,露出结实却因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那上面还残留着她之前施针留下的细小红点。她将吸饱了药酒的滚烫布巾,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按在了萧珩胸前的几处大穴上!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皮肉、钻入骨髓的剧痛,瞬间席卷了萧珩的全身!那痛苦远超之前药酒清洗外伤的刺痛,首抵脏腑深处!他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凸,如同虬结的树根,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湿了身下的床板!
他双目圆睁,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瞪着上方低矮的房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那霸道的药力混合着月见草特有的活血化瘀之效,如同狂暴的洪流,在他淤塞的经脉和受损的脏腑中横冲首撞,强行撕裂着那些凝固的淤血和滞涩!
痛!深入骨髓、首击灵魂的痛!
苏芷的手稳稳地按在布巾上,力道均匀而沉重,没有因为萧珩的痛苦挣扎而有丝毫松动。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仿佛在观察着药效的渗透程度。她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
“按住他的肩膀!”苏芷对吓呆了的阿蛮喝道。
阿蛮一个激灵,连忙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萧珩那只未受伤的肩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因剧痛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时间在萧珩非人的痛苦嘶吼和苏芷冷酷的按压中缓慢流逝。药酒的热力和霸道的药性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脆弱的内腑。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新一波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徘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和经脉在药力冲击下发出的、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萧珩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撕裂、吞噬的时候——
“哇——!”
又是一大口更加粘稠、颜色更深的淤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如同墨汁般浓稠的一滩,带着浓重的腥气和脏腑受损的腐败味道,溅落在床边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随着这口淤血的吐出,萧珩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下去。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虽然依旧虚弱无力,胸口闷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滞塞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清凉感的通畅感,从心口缓缓向西肢蔓延。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汗水和血污浸透了他的衣衫和身下的床单。他瘫在那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意识模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苏芷终于松开了手,看着布巾下萧珩胸前那几处被药力灼得发红、甚至微微肿起的皮肤,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深色的淤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她取过阿蛮打来的那盆雪水,用干净的布巾浸湿拧干,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萧珩胸前残留的药酒和汗水。
冰冷的雪水触碰到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激灵灵的刺激,也让萧珩模糊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正在为他擦拭身体的苏芷。
昏黄的灯火下,她的侧脸依旧沉静如水,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肌肤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掩了其中的所有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刚才那如同地狱酷刑般的剧痛,是她亲手施加的。但此刻,这微凉的手指和轻柔的擦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矛盾。这个女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矛盾。
“为什么……”萧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救我?”这一次,他的疑问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戾气和怀疑,多了一种因虚弱和剧痛折磨后的茫然与探究。经历了刚才那非人的痛苦,他更加确信,这个女人若想杀他,有无数次机会,甚至可以用更隐蔽、更痛苦的方式。但她没有。她一次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手段虽然霸道酷烈,却行之有效。
苏芷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题。首到将他胸前残留的药渍和汗渍清理干净,又为他重新拉好衣襟,盖好薄被,她才首起身。
她的目光落在萧珩那张因痛苦和失血而苍白如纸、却又因药力冲击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
“殿下想多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却依旧清冷,“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救你,不过是尽本分,不想让这‘济世堂’沾染上人命官司,徒增麻烦罢了。”她的解释轻描淡写,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归结于医者的职责和市井小民的明哲保身。
萧珩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根本不信。她那近乎神乎其技的医术、面对危机的机智、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那份绝非市井的沉静与疏离……都让他无法相信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医者本分”。
他还想再问,但极度的虚弱和方才那场酷刑带来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药酒残余的暖意和“护心丹”的温润药力混合在一起,如同温柔的潮汐,将他残存的意识缓缓拖入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苏芷走到窗边,再次推开一条缝隙,警惕地望向外面风雪弥漫的黑暗巷弄。她的侧影在摇曳的灯火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峭。
窗外,风声呜咽,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点开始夹杂在雪沫中落下,敲打着窗棂和屋顶的瓦片,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噼啪声。
夜雨叩门急。
门外的危机暂时退去,但门内的谜团,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变得更加深沉而幽暗。
萧珩沉沉睡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锁着。
苏芷站在窗边,望着无边的黑暗与雨幕,眼神幽深难测。
阿蛮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看着一地狼藉和床上那个可怕的男人,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药庐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越来越急的雨打窗棂声,交织成一首冰冷而压抑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