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僵在原地，仿佛被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冻住了。
肩窝处的湿意滚烫，是他汹涌的眼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卫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又令人心悸的触感。他身体的颤抖透过紧密的相贴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在绝望中呜咽。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叶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悲伤浓重得能滴出水来，那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冰，将她包裹，让她呼吸困难。
“对……对不起？”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茫然，细弱蚊蚋地重复了一遍。她试图抬头去看他的脸，可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她的肩膀，沉重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依赖，让她动弹不得。“你……你在说什么对不起啊？叶藏，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困惑和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恐慌感攫住了她，让她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触碰了某个开关。
叶藏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从某种沉溺的深渊中惊醒。他像被烫到一样，倏地抬起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在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狼狈和脆弱。他的眼睛红肿，眼底翻涌着苏晚完全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余烬，有蚀骨的悔恨，有巨大的恐慌，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这眼神让苏晚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莫名的疼痛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拂去他脸上的水痕——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早己分不清。
她的指尖刚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叶藏却像是受惊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急切，甚至让苏晚微微吃痛地蹙起了眉。但他立刻察觉到了，如同被火燎到，瞬间松开了手，仿佛自己碰触的是什么易碎的琉璃。
“对……对不起！”他再次脱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首视她眼中的困惑和那丝因疼痛而起的委屈。他后退了小半步，踉跄了一下，险些踩到地上那把被雨水冲刷的卡通雨伞。他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把它捡了起来，伞面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我……” 叶藏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把小小的雨伞，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空气刺得他喉咙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晰了一瞬。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些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不能吓到她。
他抬起头，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僵硬地挂在湿漉漉的脸上，毫无说服力。
“我没事，”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放得平稳一些，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紧绷感，“就是……刚才酒劲有点上头，吹了冷风，有点……难受。”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实在无法解释那来自七年后地狱般的记忆碎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同样湿透的头发和肩膀上。她半边身子都暴露在冰冷的雨里，白色的卫衣紧贴着身体曲线，单薄得让人心疼。一股强烈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前世他沉浸在酒精和即将得到她的得意里，根本没注意到她淋了多久的雨！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急切，将手中捡起的雨伞猛地撑开，高高举起，几乎全部倾斜到苏晚的头顶，严严实实地替她遮住了瓢泼的雨水。
“你淋湿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焦灼和自责，“会感冒的！” 他自己的身体瞬间暴露在更大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再次打湿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流下，冲淡了之前的泪痕，却冲不散眼底深重的痛楚。
苏晚看着他完全暴露在雨中的身体，看着他笨拙却固执地将所有伞面都让给自己，看着他脸上那强装镇定却依旧掩不住脆弱和痛苦的表情，心头的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刚才那崩溃的哭泣，那句沉重的“对不起”，还有此刻这种近乎自虐般把伞全部让给她的举动……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太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带着点散漫和傲气的林骁了。
“叶藏……” 她看着他被雨水冲刷的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真的没事吗？你刚才……” 她顿住了，想起他埋在自己肩头无声恸哭的样子，想起那句“换我来追你”，脸颊又有些发烫，但更多的是担忧，“你刚才……哭得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家里？” 她只能往这些最现实的方向猜测。
叶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工作？家庭？2017年的他，工作刚刚起步，虽有些压力，但远不到压垮他的地步。家庭关系也算正常。那些真正压垮他的，是七年后的满地狼藉，是苏晚撕碎婚纱照时冰冷的眼神，是他缺席产房外座椅的罪孽……而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没……没什么大事，”他艰难地开口，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只能落在她湿漉漉的帆布鞋尖上，“就是……突然觉得……很难受。晚晚，别问了，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我……我先送你回去。你全身都湿透了，必须赶紧回去换衣服。” 他几乎是强硬地转移了话题，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送她回去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苏晚看着他躲避的眼神，听着他明显敷衍又带着恳求的回答，心头那股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抿紧了嘴唇，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担忧的情绪堵在胸口。但她看着他被雨水淋透的狼狈样子，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苦，终究还是心软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不对劲，或许……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严重事情？他不想说，她再追问也只会让他更难受。
“……好吧。”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伞柄，将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伞……打正一点，你也淋着。”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背。
叶藏的身体又是一僵。她指尖的温度和那小小的、带着关心的动作，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手臂，让他心头酸涩难当。他没有再强行把伞推回去，只是沉默地握着伞柄，任由她的手搭在上面，两人共同支撑着这把小小的雨伞，在倾盆大雨中形成一方勉强遮蔽的空间。
“走这边。” 叶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他迈开脚步，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线上。苏晚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雨水在两人脚下溅起细小的水花。
沉默如同有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伞面和地面，单调而冰冷，衬得这份沉默更加窒息。
叶藏的思绪混乱不堪。身边的苏晚，年轻的、鲜活的、带着栀子花清香的苏晚，每一步都踩在他记忆与现实重叠的缝隙里。前世无数个夜晚，他或疲惫、或烦躁、或醉醺醺地走过这条路送她回去，有时是沉默，有时是敷衍的对话，甚至有时是不耐烦的催促。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淬毒的针，反复刺扎着他。他记得她曾在这条路上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实习的趣事，他当时在刷手机，只敷衍地“嗯”了几声；记得她指着路边新开的小店说想进去看看，他嫌麻烦拉着她匆匆走过；记得某个雨夜她没带伞，他撑着伞只顾自己走快，她在后面小跑着追，溅了一身泥水……
每一次回忆，都加深一分他此刻的窒息感。他曾经多么轻易地就挥霍掉了这份纯粹的爱意。
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她。雨水打湿的碎发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她的侧脸在伞下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柔和而安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疏离？这个认知让叶藏的心猛地一沉。是他刚才的失控和莫名其妙的道歉，让她觉得陌生和不安了吗？
他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隔阂。哪怕只是笨拙地、徒劳地靠近一点点。
“晚晚……” 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被雨声淹没。
“嗯？” 苏晚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那清澈的目光让他心头一紧。
“你冷吗？” 他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肩头。他恨不得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可他的外套也同样湿透了。
“还好。” 苏晚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在他同样湿透的衬衫上停留了一瞬，“你呢？”
“我没事。” 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正常”的急切。短暂的对话后，沉默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叶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就像一个笨拙的初学者，面对着一份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却连最基本的靠近都显得如此艰难和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就再次惊扰了她，让她远离。
他只能更紧地握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努力地、固执地将伞面更多地倾向她那边，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自己的发梢流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这点寒意，比起心头的灼痛和悔恨，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沉默地穿行在雨夜的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模糊的光圈，车辆驶过，溅起高高的水墙。这条路，前世走过无数遍，从未觉得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叶藏的每一步都踏在回忆的荆棘上，每一步都带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
终于，熟悉的街角出现在视线中。苏晚租住的老旧居民楼就在前面不远。那扇熟悉的、油漆有些剥落的单元门，像一个巨大的符号，既象征着此刻短暂的分离，也象征着……前世无数次争吵后他摔门而出的起点。
叶藏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送她到楼下，然后呢？看着她走进去？像前世一样？然后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尚未被七年婚姻痕迹填满的出租屋？他不敢想象独自一人时，那些记忆碎片会如何疯狂地反扑。
苏晚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单元门，又看了看身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悸的林骁。他刚才在巷口的崩溃，那句沉重的“对不起”，还有此刻这种仿佛即将踏入深渊般的沉重表情……这些都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
单元门檐下狭窄的干爽空间成了临时的避风港。叶藏停下脚步，将雨伞收起，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像，浑身散发着湿冷的寒气，眼神却灼热地盯着苏晚，里面翻涌着太多苏晚无法解读的情绪：不舍、恐惧、祈求，还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我到了。” 苏晚的声音很轻，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看着叶藏苍白的脸，还有那被雨水浸透、贴在额角显得异常脆弱的黑发，心头那点小小的委屈和困惑，最终还是被更强烈的担忧压了下去。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同样湿了大半的钥匙串，指尖冰凉。
“嗯。” 叶藏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视线依旧胶着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没有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早点休息”或者“明天见”。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苏晚牢牢罩住。
苏晚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乱。她握着钥匙，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金属齿。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一点，照亮了门口一小块潮湿的水泥地。夜风吹过，带着冰冷的雨丝，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 她再次开口，试图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也快回去吧，淋了这么久的雨，真的会生病的。” 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湿透的衣服，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关切，“要不……你……你上去喝杯热水？把衣服……稍微拧一下？”
这句话问出口，苏晚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邀请一个刚确定关系（或者说，刚被她“冒失”地想吻、结果对方崩溃大哭）的男生上楼，这在她过去二十年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此刻，看着他失魂落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一种超越了她固有认知的心疼和担忧占据了上风。她需要一个答案，至少需要一个能解释他今晚如此反常的理由。或许，离开这冰冷的雨夜，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他会愿意开口？
叶藏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上去？去她的出租屋？那个前世承载了他们最初甜蜜、也见证了无数争吵、冷战、首至最后冰冷结局的地方？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语。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第一次帮她搬家时她雀跃的笑容；两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笨拙地煮泡面；深夜加班回来她蜷在沙发上等他的身影；后来……后来是摔碎的碗碟，是冰冷的背对背而眠，是她收拾行李时沉默而决绝的背影……
那扇门，像一个潘多拉魔盒，装着所有美好与毁灭的根源。
狂喜和巨大的恐惧同时攥紧了他的心脏。狂喜于她此刻主动伸出的橄榄枝，哪怕带着羞涩和迟疑，这在前世这个时间点，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恐惧于再次踏入那个空间，恐惧于自己是否会在那些熟悉的场景里再次失控，恐惧于……他是否真的有资格重新踏入她的世界？
苏晚见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剧烈变幻，脸色更加难看，却没有回应，心头那点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剩下浓浓的窘迫和难堪。她一定是疯了！她到底在做什么？他刚才还阻止了她的吻，现在又怎么会愿意上去？她一定是被他今晚的异常吓糊涂了！
“对……对不起！我乱说的！” 她慌乱地低下头，脸颊烧得厉害，语无伦次地道歉，握着钥匙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转身就想逃进楼道里，“你快回去吧！我上去了！”
就在她转身欲逃的瞬间，一只冰冷、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阻止了她逃离的动作。
苏晚惊愕地回头。
叶藏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最终悬在下颌，摇摇欲坠。他的眼眶依旧泛着红，但眼神却不再仅仅是脆弱和悲伤，里面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混杂着恐惧、渴望和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看着她惊愕茫然的双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胸膛起伏不定。那句“上去喝杯热水”的邀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起了惊涛骇浪。这不仅仅是一个避雨的邀请，这或许……是他唯一能靠近她、抓住她的机会！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记忆的炼狱，他也必须踏进去！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哗哗的雨声，重重砸在苏晚的心上：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