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元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喧嚣的雨声和霓虹灯变幻的光影隔绝在外。楼道里老旧声控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狭窄陡峭的水泥台阶，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残留。
这味道，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叶藏混乱的记忆深处。前世无数个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或烦躁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常常就是这清冷的香气，混合着更浓重的、属于苏晚独自等待的沉默。那时他只觉得压抑，此刻，这熟悉的味道裹挟着2017年尘埃的气息汹涌而来，竟让他眼眶瞬间又热了起来。
他站在两级台阶下，看着苏晚有些慌乱地摸索钥匙开门。她纤细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微微绷紧，卫衣湿了大半，紧贴在单薄的肩胛骨上，勾勒出年轻而脆弱的线条。刚才在楼下，她鼓起勇气发出的邀请和她此刻显而易见的窘迫，都像重锤砸在他被悔恨浸透的心上。前世，在这个时间点，他绝无可能被允许踏入这扇门——那时的他，轻浮、自我，带着年轻人不知珍惜的得意，绝不会流露出今晚这般让她无措的脆弱。
“吱呀——”
老旧的防盗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属于“家”的暖融融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洗衣粉的干净味道、书本的油墨味，还有一丝……她常用的护手霜的淡淡甜香。这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苏晚侧身让他进去，声音细弱，带着残留的紧张：“快进来吧，外面冷……你，你鞋湿透了，先穿这个。”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卡通熊的男式拖鞋，塑料标签都还没剪掉，显然是刚买不久，专门为他准备的。这小心翼翼的期待，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叶藏的灵魂上。
他僵硬地换上拖鞋，冰凉的脚趾触碰到干燥柔软的绒面，带来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他站在玄关，近乎贪婪又带着巨大惶恐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空间。
太熟悉了。
一切陈设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家”的雏形重叠：米色碎花布艺沙发，上面随意搭着一条她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原木色的小茶几上，放着一盆绿萝，藤蔓生机勃勃地垂下；墙壁上挂着几幅她喜欢的风景明信片；靠近小阳台的角落，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专业书籍和摊开的笔记本，一盏暖黄色的台灯静静亮着，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那是她习惯为他留的灯，即使他常常深夜不归。
前世无数争吵的画面、冷战时的死寂、她最后收拾行李时沉默决绝的背影，如同无声的默片，疯狂地闪回，与眼前这温馨宁静的景象剧烈冲突。他仿佛同时置身于两个时空：一个是此刻年轻、充满希望的起点，另一个是七年后冰冷、绝望的终点。巨大的撕裂感让他头晕目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叶藏？”苏晚担忧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漩涡中拽回。她正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犹豫着递给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关切，“你……先擦擦头发？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她不敢再追问巷口那场崩溃和那句沉重的“对不起”，眼前的他像一尊布满裂痕的琉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好……谢谢。”叶藏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接过毛巾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背。那温热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瞬间缩回手，仿佛自己的触碰都带着前世的罪孽，会玷污此刻的纯净。苏晚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脸颊微红，飞快地转身走向小小的开放式厨房。
厨房里传来烧水壶的嗡鸣和杯碟轻碰的声响。叶藏用毛巾胡乱地擦着湿透的头发和脸颊，动作机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近乎自虐般的痛苦，一寸寸扫过这个曾承载了他们所有爱恨的空间。
他的视线凝固在沙发上方那面空白的墙壁上。那里，在前世，会挂上他们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他意气风发，她依偎在他身边，白纱曳地，眼里盛满了星光。而此刻，那里还空着，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未知的命运入口。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嗤啦——嗤啦——”声，看到照片被撕成狰狞的碎片，如同被诅咒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砸在他麻木的脸上……每一片都带着她眼底冰冷的、燃烧到极致的灰烬。
“给，小心烫。”苏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痛苦的闪回。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她自己则抱着一个马克杯，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红糖姜味——显然是她给自己驱寒用的。
叶藏的目光落在她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和单薄的卫衣上。“你……也淋湿了，”他喉咙发紧，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急切，“快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他的语气焦灼而自责，仿佛她此刻的湿冷，全是他的过错。
苏晚被他语气里的强烈情绪弄得又是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哦……好，我，我这就去。” 她似乎被他这种全然陌生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关切弄得有些无措，抱着马克杯，像只受惊的小鹿，快步走进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叶藏一人。
水杯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卧室里隐约传来的、窸窸窣窣换衣服的细微声响。这寂静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碎片失去了外界的干扰，更加疯狂地反扑。
空荡荡的产房外走廊……猩红的“手术中”指示灯……她压抑到极致的痛呼……而他，该死的缺席了！巨大的恐慌和迟来的蚀骨悔恨再次将他淹没，比窗外的暴雨更冰冷刺骨。他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深深插入湿冷的发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阳台方向。
小小的生活阳台上，晾衣架挂满了洗净的衣物。在几件她常穿的T恤和牛仔裤旁边，赫然晾着一件深蓝色的男士衬衫！
那件衬衫！
叶藏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他认得那件衬衫！那是他前世、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经常穿的一件！有一次他和苏晚约会，不小心被路边小吃车的油渍溅到了袖口，洗了几次都没完全干净，留下了一点淡淡的印痕。后来他嫌弃了，随手塞在衣柜深处，再也没穿过。他记得清清楚楚，离婚时收拾东西，这件旧衬衫他根本没带走，而苏晚，也绝不可能留下它。
可是现在，它却干干净净地晾在这里，袖口那点熟悉的淡黄色油渍印记，在阳台透进来的微光下，像一道刺目的伤疤，灼烧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这件本应被遗忘、被丢弃的旧物，会出现在这里？还被她如此细心地洗净、晾晒？在前世婚姻走向破碎的漫长岁月里，这件衬衫是否也曾经这样，安静地挂在这个位置，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家的主人？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次次洗净它、晾干它、又将它收起？
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他刚刚勉强构筑起的、脆弱的心防。前世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她沉默的付出和隐忍的期待，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迟来了七年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夜晚，她独自坐在这张沙发上，看着这件晾着的旧衬衫出神；仿佛看到她小心翼翼将它收起，折叠好，放进衣柜最深处；仿佛看到她最终心死如灰，却唯独没有将它丢弃……这件带着油渍的旧衬衫，像一个无声的、充满讽刺的见证者，见证了他曾经的漫不经心，也见证了她曾经多么卑微而执着地，试图抓住一点关于“家”的温度。
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愧疚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叶藏所有的理智堤坝。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奔涌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他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吱呀——”
卧室的门开了。
苏晚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印着小猫图案的珊瑚绒家居服，头发用干发巾包着，整个人散发着温暖而柔软的气息。她脸上的担忧在看到叶藏此刻状态的瞬间，化作了全然的震惊和恐慌。
他背对着她，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面对着阳台的方向，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钉在晾衣架上某一点。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只有几件她自己的衣服，还有……那件她今天刚洗好晾出去的、他之前落在这里的旧衬衫。
“叶藏？”苏晚的心猛地揪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靠近，“你……你到底怎么了？那件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件普通的旧衬衫，怎么会引发他如此深重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痛？
叶藏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猛地转过身。他脸上纵横的泪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眼底翻涌着苏晚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可爱家居服、眼神清澈又茫然的年轻女孩，再看看阳台上那件刺目的旧衬衫，巨大的时空错乱感和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张了张嘴，破碎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最终，一句带着血泪般沉重、跨越了七年漫长绝望的低语，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晚晚……”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忏悔，“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