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事务所的茶
城市沉没在黄昏与雨水的交界处。霓虹挣扎着，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晕开模糊、湿漉的光斑，像被泪水洇散的廉价妆容。金融区的边缘，一栋孤零零的两层红砖小楼沉默伫立，在雨幕中透出经年的厚重与一丝不合时宜的孤傲。深绿常春藤如同老人手臂上盘曲的血管，紧紧吸附着斑驳的墙面，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
"鉴茶事务所"，就位于这栋小楼。它的窗户，是一方被刻意隔开的天地，正对一条相对僻静的梧桐道。雨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宽大的梧桐叶，发出细密而恒定的沙沙声，与远处主干道隐约传来的、如同地底闷雷般的车流声交织，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都市的灰色白噪音背景。
门头极简，几乎称得上朴素。一块打磨光滑的深色木牌，边缘线条硬朗利落，上面镌刻着五个瘦金体小字："鉴茶事务所"。字体瘦削、劲拔，每一笔都带着锋利的棱角，透着一股冷冽的审视意味，仿佛能刺穿浮华表象。木牌下方，悬着一幅小小的、同样质地的木刻对联：
上联：红炉慢煎浮沉意
下联：碧盏初分真假心
横批：鉴微知著
刻痕很深，填着哑光的墨漆，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字迹如同刀刻斧凿，凝重得令人屏息。
"吱------嘎------"
厚重、包裹着深色皮革的木门被推开时，门轴发出一声低沉滞涩的呻吟，艰涩得如同开启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匣。门内，是与门外潮湿阴郁截然不同的世界，却绝非温暖明亮。
空气凝滞如琥珀，唯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沉嗡鸣，维持着一种恒定的、微凉的体感。灯光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主光源来自房间中央那张宽阔的深色实木茶台上方一盏可调节的射灯。光线被精准地收束成一道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光柱，不偏不倚地笼罩着茶台。那茶台木质深沉厚重，边缘圆润，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却无法掩盖岁月沉淀的细微纹理和无数茶渍浸染出的温润包浆。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砚台，准备承载即将被书写出的、或鲜血淋漓或冰冷彻骨的真相。
顾铮垂着眼，坐在茶台后。深灰色亚麻衬衫熨帖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腕骨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肤色偏冷白。他正用一方素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软布，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和耐心，缓缓擦拭一只薄胎白瓷杯的内壁。杯壁薄得近乎透明，对着光能隐约看到手指的轮廓。他的动作极轻、极缓、极稳，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又或是在抚平一颗布满褶皱的心。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将他所有情绪都严丝合缝地收敛其中。
茶台上，是他的疆域。紫砂壶沉稳内敛，白瓷盖碗纯净如雪，青花瓷杯古意盎然，玻璃公道杯剔透晶莹......各式材质、形态的茶器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出温润或冷冽的光泽，如同列阵的士兵，静待使命。空气里没有寻常办公室的咖啡焦香或纸张油墨味，只有一种清冽、微苦、带着雨后森林般潮湿泥土气息的草木冷香，丝丝缕缕，由茶台上一只小小的铜制香炉中袅袅散出。这特制的"茶韵香"沉淀下来，压在人心头，带着一种提神醒脑的穿透力，无声地宣告：这里发生的一切，与温情无关。
靠墙的高大书架沉默地矗立，塞满了各种心理学、微表情、行为分析乃至茶学的典籍，书脊颜色深浅不一，如同沉默的智者阵列。角落一盆长势极好的龟背竹在暗影里舒展着墨绿宽大的叶片，吸收着这凝滞空间里稀薄的生气。另一角，无声运作的高性能电脑屏幕暗着，像一只蛰伏的兽眼。此刻，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唯有顾铮指尖与瓷壁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沙沙声，是这方绝对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带着某种催眠般节奏的旋律。
"吱------嘎------"
门轴再次发出那声熟悉的、艰涩的呻吟。一个身影裹挟着室外的湿冷潮气，有些急促地撞了进来，随即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被室内那堵凝滞厚重的空气墙所震慑。
是沈棠。约莫三十六七岁，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形窈窕修长。微卷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精致的妆容竭力掩盖着眼底的青黑和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无法抹去的焦虑。沈棠身上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习惯掌控局面的精英气质。即便此刻内心惊涛骇浪，她依然竭力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与冷静。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唇线，以及那只将昂贵手袋无意识地紧紧抱在胸前、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她像一只误入精密仪器的天鹅，优雅的羽毛下，是显而易见的惶恐。
她的目光如探针，迅速扫过室内------掠过那些沉默的茶器，掠过满墙沉默的书，掠过角落那盆在阴影中伸展的龟背竹------最终，死死地钉在顾铮面前茶台的中心。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只盖着盖子的薄胎白瓷杯。它倒扣在一个小小的黑檀木托盘上，姿态像一个冰冷的句点，一个尚未揭晓的命运答案，沉沉地压在她剧烈跳动的心口，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钝痛。杯盖严丝合缝，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顾铮恰好放下了手中的软布。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仿佛外界的任何波澜都无法扰动他内心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湖。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伸出那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地将托盘连同那只盖着的茶杯，推到了茶台靠近沈棠一侧的边缘。
然后，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沈棠。那眼神并非锐利如刀，而是一种深潭般的、带着穿透力的平静，瞬间剥离了她强装的镇定外壳，首抵她瞳孔深处那点摇摇欲坠、几乎要熄灭的微弱光芒。
"沈小姐，你很准时。"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粒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真相就在杯中。您准备好，揭开它了吗？"
没有选择，只有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