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不敢违拗，只能更加小心地搀扶着他，如同搀扶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器皿，极其缓慢地迈过那道象征着重获一丝行动自由的门槛。暖阁内，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地砖上投下朦胧的光斑。他在窗下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坐下，身体陷在柔软里，依旧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窗纸，落向庭院深处，落向那株在寒风中静立的老梅虬枝。西个月了。身体如同被虫蚁啃噬过的朽木，在汤药和意志的强行粘合下，正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试图重新站立起来。可那件如同巨石般压在他心头的旧案呢？
却依旧，石沉大海。
那狰狞的缺耳虎头，仿佛只是一个来自幽冥深处的、充满恶意的幻影，随着那夜孙公公的消失和那场差点夺走他性命的高烧，彻底湮灭在时光的尘埃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李崇那张看似忠厚、实则深不可测的脸，依旧在朝堂上带着温和谦逊的笑意，如同铜墙铁壁，没有一丝裂缝。
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味的焦灼，悄然从心底那深潭般的沉静下泛起，刺得他指尖微微发麻。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手指，目光却依旧沉静地落在窗外，落在那些虬结的、沉默的枯枝上，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灵魂深处。
夜深沉得如同浓墨倾泻，宫城被无声包裹。烛火在巨大的宫殿内摇曳不定，投下几缕飘忽而黯淡的光晕，勉强描摹出金砖地上模糊的轮廓。皇帝萧彻的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他悄然无声地穿过重重帷幔，终于停驻在太子寝殿那扇雕花繁复的门外。
殿内幽静，只有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如同暗夜里唯一的心跳。萧彻的目光越过门槛，精准地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床上。十六岁的太子萧承稷侧身蜷卧在锦被之中，睡得正沉。年轻的睡颜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毫无防备，眉头舒展，褪去了白日里那份谨小慎微的紧绷，竟透出几分孩童般的稚气。
望着这张脸，白日里那个端坐龙椅、威仪深重、不得不将每一个字都淬炼成律令的帝王，此刻悄然退隐。萧彻的心底，一种久违的、近乎柔软的暖意极其轻微地弥漫开来。这短暂的静谧，像偷来的片刻安宁，慰藉着他白日里被江山重担和帝王心术反复磋磨的心肠。他轻轻走近床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儿子的睡颜，那个被“太子”身份层层覆盖住的，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轻轻落在萧承稷温热的脸颊上。少年细腻的皮肤触感，像羽毛拂过掌心，也拂过帝王心中那层冷硬的壳。他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纯粹地触摸自己的孩子，是在何年何月了。承稷……他无声地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御书房里二皇子萧承睿涕泪俱下地控诉太子“骄横”、“打压兄弟”的场景，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承睿是他宠爱的孩子，伶俐讨喜，每每争执，他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偏向那个更会撒娇、更懂得示弱的孩子。他总想着，太子之位己是承稷囊中之物，自己亏欠了承睿，亏欠了其他未能承继大统的皇子。却独独忘了，眼前这个被架在太子位上的少年，也仅仅只有十六岁，也渴望着父亲的认可，希冀着寻常的父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