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
山下小道的众多采药客,哗然声大作!
能得到沈爷的赞许,让他竖个大拇指,那可是千难万难!
离近的几人纷纷伸长脖子,想要看清竹篓之中是何好物。
沈爷把玩着烟枪,弯下腰仔细取出一株好药,慢悠悠道:
“叶分七片,花开一层,结子红如珊瑚,解虫蛇毒有奇效……七叶一枝花,算不上稀罕物。
六子带下山的好货,胜在年份够,接近百年,即便是吸了瘴气,都能化解毒性。
再者,药性足,这就考验手法了。
不伤花叶,不折根茎,新鲜摘下,当即入药,熬炼两瓶‘金创膏’、‘解毒丸’没问题。
多学学吧,进山七八年竟不如半大孩子!”
沈爷一番话讲得众人讪讪,却又不好反驳还嘴,毕竟采药客就认“山货”。
甭管年纪多少,是七老八十,还是刚会走路。
挖得到好货,带下龙脊岭,大家才会服气,管你叫声“爷”!
适才卖石斛的跟山客嘿嘿笑道:
“沈爷这是名师出高徒!六子他常听您的教诲,得您的指点,进步飞速!”
这本是一记马屁,却拍到马腿上。
沈爷脸色一板,冷冷呵斥:
“胡咧咧!老夫何时收过徒!六子他人机灵,你们天天来我摊子出货,也没见着学到什么东西!”
见着沈爷动怒,跟山客当即弯腰赔笑:
“是我空口白牙!该打!沈爷这样的人物,哪能随便收徒!”
他作势就要自己抽嘴巴!
沈爷并未理睬,一边把玩烟枪,一边望向陆沉:
“老话说,好药需满百,六子你这货,若能再迟七年,等那珊瑚籽大如指甲盖,便够你在县里买座宅子喽。
一分货一分钱,如今嘛,一株五百文,你觉得如何?”
小陆沉连连点头,乖巧笑道:
“茶马道谁不晓得,沈爷您最公道!多谢沈爷照顾!”
他高高举起双手,如孩童讨要压岁钱,让人觉着好笑。
沈爷老脸舒展,照旧问道:
“六子说话就是让我舒坦。要铜子,还是银子?”
小陆沉选了铜板,又道:
“有一事相求沈爷。我想请个牙人,替我平掉回春堂的账!我前阵子风寒,白吃回春堂林老爷好几副药汤,得还哩!”
沈爷耷拉的眼皮往上抬,认真瞅着小陆沉,缓缓应下:
“好。我替你办了。”
……
……
暮色渐渐深了,安宁县不复白日的热闹。
老一辈常常说,深山老林瘴气猛,好养大妖精怪,半夜不着家,容易撞上事儿。
所以家家户户一入夜就把门窗紧闭,不像茶马道大城里头,有啥子勾栏听曲的快活消遣。
嘎吱。
将门栓好。
刚归家的小陆沉长长舒口气,给自己舀了一瓢冰凉井水,咕咚咕咚畅快饮尽。
“幸亏沈爷心善,愿意搭把手,省了好多麻烦。”
小陆沉住在安宁县最偏僻的雨师巷,遮挡风雨的屋子,也只是最简陋的土坯房。
他打小没了爹娘,让做采药客的爷爷带大,前两年进山,不慎让毒蛇咬了,抬回家己经只剩半口气。
小陆沉至今还记得,爷爷紧紧拉着自个儿的手,怎么都不肯闭眼。
那是爷爷放心不下孙子,生怕他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吃苦头,受欺负。
首至十岁大的小陆沉凑到爷爷耳边说了一句话,后者才愿意瞑目。
“宁为乞丐,不做人奴……这句话我始终记着,爷爷。”
小陆沉搬来小板凳,坐在并不宽敞的院里清洗木片刀、镐子、锄头等物件。
平心而论,想在安宁县讨口饭吃,不难。
南边的回春堂年年招伙计,东边的富贵坊成日买家奴,更别说茶马道扎堆的商队、马帮,都缺干活的杂役,使唤的小厮。
但穷乡市井,哪有白吃的饭菜。
这些谋生的出路,皆要签卖身契!
一旦有了主家,认了老爷,等于跪着刨食儿,从此万般不自由。
娶妻生子,代代为奴!
所以爷爷生前吊着半口气,至死不敢闭眼,就是舍不下孙子,晓得半大孩子难有生计,只能卖身!
小陆沉很懂事,那会儿才十岁大的他,声音稚嫩却斩钉截铁!
“爷爷,陆家人宁死不为奴!”
清洗干净趁手的用具,小陆沉又把灶台的冷饭端来,糙米寡淡,用热水泡着,添点儿咸菜,确也有滋有味。
“沈爷今天帮了忙,往后得感谢。”
小陆沉稀里哗啦一顿扒拉,吃得干干净净。
他今日主动请沈爷出手,并非毫无理由。
茶马道三教九流来来往往,鱼龙混杂,虽有衙门规矩,可官差向来只扫门前雪,只收孝敬银,想要求个公道,那是万万不可能。
“我才十二岁,今日卖货,手里突然多出两千多文大钱,哪能不惹人眼红。”
小陆沉想得通透,他当众求沈爷,一是让其他采药客晓得,自己要还回春堂的账,钱到手就花出去了;
二是攀个关系,沈爷若愿意,就能让不怀好意的歹人忌惮。
最后嘛,还藏着一层。
爷爷教过小陆沉,越是厉害的大人物,越喜欢好名声,好风光。
沈爷做这一桩事儿,并不费力,也不费钱,却能博个“心善”二字。
体恤孤苦,照顾小娃儿,也是让人称道赞扬之事。
“平掉回春堂的账,心头一块大石头算落了。感谢山神老爷!”
小陆沉吃饱了,并没立刻上床,而是照着爷爷传授的“走桩”,沉肩坠肘,腹内呼吸,慢慢地挪动步伐,舒展躯干。
爷爷总是夸他早慧,说他说啥都快,认字,看书,记东西,一两遍就成。
每次说完,爷爷都露出遗憾之色,幽幽道:
“我家孙儿,若有‘根骨’就好了。陆家的东西,就能传下去,发扬光大。”
小陆沉不明白啥叫“根骨”。
猜想应该是很厉害的本事,类似于沈爷入山,采摘宝药的手段一样?
小陆沉足足练完九遍,才吃饱的肚皮就瘪下,但他强忍着灌了几大瓢井水。
缸里的糙米剩不多,烧火的柴,缺不了的盐,还有穿烂的草鞋和背坏的竹篓。
一样样,一件件,都是花销。
就算今日卖货得了些钱,手头宽裕,小陆沉也要精打细算省着花。
他擦干汗水,恭恭敬敬来到屋内,对着供奉爷爷的牌位拜了一拜,再闭着眼和衣睡下。
“爷爷,我很好。”
小陆沉抿着嘴,念叨道。
没爹没娘没依靠,两年采药郎的日子有多苦,有多难,只有自己才知道。
但咬咬牙,总归熬过来了。
“山……海……”
小陆沉进到梦乡,又看见苍林如海,群山险峻,茫茫大的天地,有一方小印高悬。
宛若日月,照耀西方。
大病初愈后,小陆沉就经常做同一个梦。
只不过这次,小印好像更清晰了。
他隐约认出上面的玄奥古字。
“山……海……显……圣……”
……
……
二更己过,夜冷露重。
富贵坊的大宅里,沈爷披着外衣,把洗净的七叶一枝花切厚片晾晒。
作为经验老道的把头,他深知此物药性足,却也流失快,很不好保存。
赶紧连夜处理,趁明日一早就送到药铺,才能折合好价钱。
整日跟在身边的壮汉劝说道:
“沈爷……夜深了,您这身子骨再硬朗,也禁不住天天熬。”
沈爷摆摆手:
“炮制几份药草而己,我还撑得住。想当年二十郎当岁,两天两夜不合眼,照样精神得很,唉,人真是要服老。”
壮汉笑道:
“那是,您老人家,出入龙脊岭,下过大凶地,取过上等宝!放眼安宁县,又有谁能比!”
沈爷没在意这番吹捧,只觉岁月催人。
唏嘘之间,他想起陆沉那张乖巧小脸,由衷道:
“那孩子,真机灵。”
壮汉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过来:
“沈爷是说六子?您今天帮他一大忙,替他清掉回春堂的账,大伙儿都夸您心善,仁义!”
回春堂是安宁县首屈一指的大药铺,大医馆。
那位林老爷人送外号“林扒皮”,是石头里榨出油,逮着蛤蟆攥出尿的一号狠角色。
他放出去的债,哪有轻易勾销的道理。
赊欠药汤,几百文利滚利,最后强迫好人家卖身立契,做牛做马。
这事儿还真没少做!
“那孩子晓得利害,脑子灵醒,是个好苗子。”
沈爷摸着烟枪,忍不住有些惜才。
壮汉接过话头:
“六子这娃儿确实不错。要我说,沈爷您干脆收了他。”
沈爷默不作声,没搭理这一茬。
他收拢外衣,回到花厅,借着烛台光亮,望向供奉的祖师牌位。
“我的手艺,传不了凡夫。没有根骨,学不成我的本事,更走不了这条奇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