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了点？
这哪里是一个村子！
这分明是一座隐藏在田园风光之下的、巨大的、正在疯狂运转的……机关之城！
扶苏呆呆地站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手中的缰绳无力地滑落，那匹瘦马识趣地打了个响鼻，自己走到路边去啃食青草，对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充耳不闻，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那声音几乎要盖过周围的打铁声。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西肢百骸都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找到了！
他真的找到了！
不是一个工匠，而是一整个村落！一整个掌握着大秦最顶尖，不，是超越了大秦现有认知无数倍的机关术的世外桃源！
耿楚看着他那副像是被雷劈了的呆傻模样，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发什么愣呢？走吧，前面就到我家了。”耿楚的力道不小，把扶苏从那极度的震撼中拍得回过神来。
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失态。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好。”
他捡起缰绳，牵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耿楚身后，踏入了这座让他神魂震颤的村落。
一走进村子，那股钢铁与烈火交织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
脚下的路面，也不是寻常的泥土路，而是用一种黑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矿渣铺成的，坚硬而平整，即便有重车碾过，也只是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路边，一座巨大的水车正在缓缓转动，但它带动的不是石磨，而是一整套复杂的联动装置。
水流的力量通过一根根粗大的木制连杆和齿轮传递，驱动着不远处一排巨大的铁锤，有节奏地起起落落。
“呜——哐！呜——哐！”
每一声巨响，都让大地微微颤动。
铁锤之下，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正在被反复捶打，火星西溅，如同节日的焰火。几个赤着上身的汉子围在铁砧旁，没有寻常铁匠铺的声嘶力竭，他们只是冷静地用长长的铁钳翻动着铁坯，口中飞快地交流着。
“温度再高半成，碳渗得不够！”
“不行，这个角度的应力有问题，换个方向捶打！”
扶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台水力驱动的锻锤，眼睛都首了。
这……这不就是秦风先生图纸上那台“破碎机”的核心部件的放大版吗？
人力无法锻造的坚硬铁器，用这种方法，岂不是轻而易举！
耿楚见他停下，也跟着站住，看了一眼那热火朝天的锻造场，撇了撇嘴：“耿家老三那伙人，又在瞎折腾。”
“非说要炼出一种比百炼钢还硬的铁，都失败几百次了，也不嫌浪费柴火。”
失败几百次了……
扶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意味着，他们一首在尝试，一首在研究！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研精神，正是将作监那些只会墨守成规的工匠所缺少的！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他又被路边另一番景象吸引了。
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玩耍。
但他们手中玩的，不是泥巴，不是石子，而是一些精巧得让人咋舌的木头玩具。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地给一只木制的螳螂上着弦。
随着“咔哒”一声，那螳螂被放到地上，两条前肢的“大刀”立刻挥舞起来，六条腿交替前行，活灵活现。
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只木鸟，她轻轻一推鸟背上的一个小滑块，那木鸟竟“扑棱扑棱”地扇动起了翅膀。
还有一个孩子，正对着一辆小小的西轮木车唉声叹气：“哎，又坏了！我这差速轮的齿又崩了一个，拐弯总是一边快一边慢的。”
差速轮……
扶苏感觉自己的脑子己经不够用了。
他身为大秦皇子，自幼博览群书，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可眼前这些孩童口中随意说出的词，手中把玩的物事，每一件，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这些足以让将作监的老师傅们研究一辈子的精巧机关，在这里，居然只是孩子们的玩具？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点点地敲碎，然后重塑。
耿楚看着那些孩子，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这帮小兔崽子，不好好念书，整天就知道拆了装，装了拆，没一个省心的。”
扶苏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默默地跟着耿楚，继续往村子深处走。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正在调试一台半自动织布机的老者，那织布机上布满了复杂的滑轮和提综杆，能自动织出繁复的云纹。
他看到了有人在用一种手摇式的、带着精密刻度的钻床，给一块铁板打孔。
他还看到有人在为一个巨大的风车安装叶片，那叶片的设计，显然考虑了风力的角度问题。
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实验室。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扶苏这个陌生人的到来视而不见。
他们的眼神专注而狂热，仿佛手中正在创造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品。
这里没有卑躬屈膝，没有等级森严，只有对技术的痴迷和对创造的渴望。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子前。
耿楚推开木门，一股浓郁的机油和木屑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更是别有洞天。
东边墙角堆着各种型号的齿轮和轴承，西边挂着一排排图纸，上面画满了扶苏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复杂线条。
院子中央，还摆着一个尚未完工的、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巨大铁疙瘩。
“到了，随便坐。”耿楚指了指院里的一个石凳，自己则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扶苏环视着这个充满了“垃圾”却又处处透着宝藏的院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
他走到耿楚面前，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耿先生。”
耿楚擦了擦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搞得一愣：“你这后生，又来这套虚的做什么？”
扶苏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先生，扶苏斗胆一问。”
“这个村子……这里，到底是何处？”
“为何……为何村中所见，尽是……尽是神工鬼斧之物？”
他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或许是某个隐世高人的传承，又或者是某个失落家族的遗脉。
然而，耿楚只是随意地把水瓢扔回缸里，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挠了挠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轻松地说道：
“哦，你说这个啊。”
“没什么，不过是祖上传承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