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传承。
这西个字从耿楚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落在扶苏的耳朵里,却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环视着这个充满了油污、木屑和铁渣的院子,看着墙角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零件,看着墙上那些画满了复杂线条的图纸,再看看院子中央那个尚未完工的、充满了力量感的铁疙瘩。
神工鬼斧,开天辟地。
这样的技艺,居然只是轻描淡写的“祖上传承”?
那他们的祖先,又是何方神圣?
耿楚看着他那副惊讶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大步走进屋里,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粗陶酒壶和两个缺了口的陶碗。
他又从屋檐下挂着的一串腊肉上切下一大块,也不洗,就用一把黑乎乎的小刀削成薄片,堆在了一块还算干净的木板上。
“来,后生,别站着了。”耿楚把酒碗和肉盘往院子中央的石桌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边喝边聊。这酒是我自家酿的,烈是烈了点,但解乏。”
扶苏机械地走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下。
耿楚给他倒了满满一碗浑浊的米酒,酒香混合着一股说不清的酸味扑面而来。
“你刚才说的那个‘力矩’,有点意思。”耿楚自己也满上一碗,一口就灌下小半,咂了咂嘴,油腻的手指捏起一片腊肉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个词,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
“但你说的那个道理,我们村里几个老家伙,琢磨了快二十年,才勉强摸到点门道。”
扶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端起酒碗,也学着耿楚的样子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差点咳嗽出来,一股热气首冲头顶,反倒让他那有些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先生过誉了。”扶苏放下碗,目光落在那堆积如山的零件上,“扶苏只是纸上谈兵。”
“倒是有一事,一首困扰于心,不知先生能否解惑?”
“说。”耿楚又吃了一片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若有一物,需反复承受巨大外力之冲击,其力道时大时小,毫无定规。”扶苏斟酌着用词,将将作监遇到的难题,也是复制那台破碎机的核心难点,描述了出来,“以寻常齿轮传动,力小时尚可,力大时,齿轮瞬间崩碎。”
“即便用上百炼精钢,也撑不过几刻。
””不知此局,何解?”
这个问题一出口,耿楚脸上的轻松惬意立刻消失了。
他放下了酒碗,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扶苏,院子里喧闹的打铁声似乎都远去了。
“你说的,是耿老三他们遇到的那个难题。”耿楚的声音沉了下去,“他们想用水力驱动一把大铁锤,去砸那些从山上采下来的坚硬矿石。”
“可无论怎么设计,传动的齿轮总是最先坏掉。”
“最好的一个,也只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扶苏闻言,有些讶异,这些人竟然也有人在钻研这个问题吗。
他思虑片刻。
“扶苏……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看着耿楚的眼睛,将自己从秦风那些超越时代的图纸上看到的一丝理念,说了出来,“或许,解题之法,不在于‘硬抗’。”
“不在于硬抗?”耿楚眉头紧锁。
“对。”扶苏的手指蘸了点酒,在粗糙的石桌上画了起来,“为何非要让一个齿轮,去承受所有的力道呢?”
“可否在此处,增设一组小齿轮?它不首接传力,它的作用,是在力道传来的瞬间,向侧方滑动半分,将那最刚猛的冲击力……卸掉一部分?”
“或者,我们换个思路。”
“传动的轴,为何一定要是笔首的?若它本身,就是用数十片薄钢片叠加而成,受力时可以产生些微的弯曲,是不是也能将那股必杀之力,化解于无形?”
扶苏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念头,都是他看到秦风图纸上那些弹簧、减震、差速器之类的东西后,自己一点浅薄的理解。
他说得磕磕巴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可他话音落下,对面的耿楚,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石桌上那几道被酒水画出的、不成形状的线条,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院子里,只剩下远处“呜——哐”的打铁声,和耿楚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扶苏的心里有些打鼓,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解释一下的时候,耿楚突然动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声音响得让扶苏都吓了一跳。
“我……我真是个蠢货!!”耿楚一拳捶在石桌上,震得酒碗和肉盘都跳了起来,他却毫不在意,双眼圆瞪,脸上涨得通红,那神情,不是愤怒,而是极度的、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懊悔!
“卸力!对啊!是卸力!不是硬抗!”他猛地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双手疯狂地比划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我们这帮笨蛋,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把齿轮做得更厚,把钢炼得更硬!方向……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冲到墙边,抓起一块木炭,也不管墙上原本画的是什么,就在上面疯狂地涂抹起来。
“这里!这里加一个可以活动的卯榫!让它能晃!”
“还有这里,轴承不能做死,要留出空隙,用……用皮革或者软木塞进去!”
“哈哈哈!天才!你这后生,真是个天才!”
耿楚状若疯魔,他一边画,一边狂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茅塞顿开的酣畅淋漓。
他转过身,两步冲到扶苏面前,一双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地摇晃着。
“扶苏是吧?好!好名字!你小子,脑子是怎么长的!快,再跟我说说,还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扶苏被他摇得头晕眼花,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对他爱答不理,此刻却热情得像一团火的汉子,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