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耿先生,您先别急。”他稳住身形,指了指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酒,“喝酒,喝酒。”
“想法……还有很多。”
“喝!必须喝!”耿楚大笑一声,重新坐下,端起酒碗,对着扶苏郑重地一举,“扶苏兄弟!先前是我耿楚有眼不识泰山!我自罚一碗!”
说罢,他仰起头,将那满满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一声“扶苏兄弟”,让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也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成了扶苏永生难忘的记忆。
耿楚将他们村子这几十年遇到的所有技术难题,像倒豆子一样全都倒了出来。
扶苏则将秦风灌输给他的那些新概念,什么“模块化设计”、“标准化生产”、“流水线作业”,用自己的理解,一一讲出。
他不懂具体的工艺,但他能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
当他说出“为何每辆车子都要从头造起?我们为何不能只生产几种通用的轮子、车轴,需要时再进行组装”时,耿楚首接跳了起来,喃喃自语着“通用……组装……”,眼睛越来越亮。
当他说出“测量长度,为何一定要用尺寸不一的木尺?我们能否制造出一把标准的、刻度分毫不差的铁尺,作为天下所有工匠的基准”时,耿楚沉默了许久,最后看着扶苏,眼神复杂地叹了口气。
“扶苏兄弟,你要是早生二十年,或者干脆就生在我们村里,该多好!”耿楚端起酒壶,又给两人满上,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一点点的嫉妒,“可惜了,你这一身好皮囊,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怕是不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了。”
扶苏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轻声说道:“若为天下利,何分富贵与泥腿?”
他抬起头,迎上耿楚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耿大哥,我今日来,不只是为了与你探讨这些机关之术。”
“我是来,请你们……出山的。”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刚才还因为棋逢对手而满脸通红的耿楚,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他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重新蒙上了一层警惕和疏离。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碗,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无法驱散他眼神中的那抹复杂情绪。
“哈哈……”耿楚的笑声有些干涩,“扶苏兄弟,你可真会开玩笑。”
他放下酒碗,指了指外面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坊,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出山?出山做什么?去咸阳城里给哪个王公贵族打造一辆更华丽的马车?还是去给谁家的庭院里,修一个能自己喷水的假山?”
他摇了摇头,拿起一片腊肉,却没有吃,只是在手里捏着。
“我们这身手艺,不是给公子哥们当玩物的。我们想造的,是能让天下百姓都省力的犁,是能自己提水灌溉万亩良田的水车,是能让戍边的士卒不再用血肉之躯去填坑的城防器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了,这些念想,在这大秦的天下,容不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村子里那些升腾的烟火,眼神中满是落寞与不甘。
“我们就像是一群前朝的幽魂,只能躲在这咸阳城的眼皮子底下,当个不见天日的铁匠木匠,守着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慢慢地等着它们烂在手里,锈在土里。”
扶苏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从耿楚的话里,听出了那种被时代抛弃的巨大悲哀,也听出了那种宁肯埋没,也不愿为虎作伥的傲骨。
这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明白了对方所有的顾虑。
扶苏凝视着耿楚,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寂静的院落里。
“耿大哥,你们……可是墨家传人?”
“墨家”两个字一出口,耿楚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颤!他手中的那片腊肉“啪”的一声掉在了石桌上,眼中瞬间充满了惊骇与慌乱!
他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名号,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如今最大的催命符。
承认?还是否认?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耿楚冷汗涔涔,不知所措之际,扶苏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开口。
“你不用回答我。”
扶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朴素的布衣,然后,对着惊魂未定的耿楚,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乃当今陛下长子,扶苏。”
平淡的语调,没有任何刻意的威严,却让整个院子,乃至整个世界,都瞬间死寂。
远处“呜——哐”的打铁声,孩童的嬉闹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耿楚呆呆地坐在石凳上,那张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显得黝黑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石灰般的惨白。
扶苏……
扶苏……
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听过!咸阳城里的告示上,那些官吏的口中,都提过这个名字!
东宫!长公子!大秦帝国的继承人!
耿楚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点一点,僵硬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他称兄道弟、相谈甚欢的年轻人。
布衣之下,是掩不住的贵气。
谦逊言辞,是藏不住的渊博。
自己……自己刚才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自己把村里的老底都快掏干净了!
自己还跟他抱怨大秦天下容不下他们!
他……他听了多久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都看到了什么?!
哦,对,是我带来的!
妈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耿楚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这是……引狼入室?!
不!这比引狼入室还可怕!
我这是给狼画了一张进村的地图,还热情洋溢地把每家羊圈的构造和弱点都给他详细讲解了一遍,甚至还探讨了一下如何改进羊圈的门锁才能更方便地打开!
耿楚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扶苏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