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瞬间在耿楚的脑海中轰然相撞，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智慧，都撞得粉身碎骨。
院子里那震耳欲聋的打铁声，那些孩童的嬉闹声，那些工匠们热火朝天的争论声，在这一刻，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是在为他敲响丧钟。
他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那张常年被烟熏火燎的黝黑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石灰般的惨白。
扶苏……
长公子……
大秦帝国的储君！
耿楚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将头抬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他称兄道弟、相谈甚欢的年轻人。
布衣之下，是掩不住的龙子之姿。
谦逊言辞，是藏不住的皇家气度。
自己……自己刚才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自己把村里几代人摸索出的压箱底技术，当成趣闻一样讲给了他听。
自己还指着外面的工坊，痛心疾首地抱怨大秦天下容不下他们的理想！
自己甚至还跟他一起喝了酒，吃了肉，拍着他的肩膀，称他为“扶苏兄弟”！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山洪一样将他淹没。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无数的秦军甲士如潮水般涌入这个世外桃源，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工坊付之一炬，将那些精巧的图纸和器械踩得粉碎。
村里的男人被绑上枷锁，发配边疆，女人和孩子沦为奴隶……而他，耿楚，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想跑，想去拉响村口那口警钟。
可他的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他的目光，更是被扶苏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牢牢地锁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意，没有轻蔑，没有嘲弄，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那是一种全然的、笃定的平静，仿佛他今天来此，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就在耿楚快要被自己的恐惧压垮的时候，扶苏动了。
他没有叫护卫，也没有拔剑，只是缓缓地俯下身，捡起了那片从耿楚手中滑落、掉在石桌上的腊肉。
他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放回了木盘里。
“耿大哥，”扶苏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肉掉了，可惜了。”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耿楚那己经快要炸开的脑子，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你们想造的，是能让天下百姓都省力的犁。”
扶苏首起身子，复述着耿楚刚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是能自己提水灌溉万亩良田的水车。”
“是能让戍边的士卒不再用血肉之躯去填坑的城防器械。”
他看着耿楚，目光深邃。
“这些，我都知道。”
“而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请你们，去造这些东西。”
耿楚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扶苏，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乱麻，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
请我们……去造这些东西？
他不是来抓人的？不是来抄家的？
“扶苏兄弟……不，公子……”耿楚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您……您这是何意？草民……草民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那我就让你明白。”扶苏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了一卷锦帛。
那锦帛的料子，耿楚只在咸阳城里那些最大的绸缎庄里见过。
而当扶苏将它展开时，上面那用朱砂写就的字迹，以及最下方那个鲜红的、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印玺，瞬间灼伤了耿楚的眼睛。
是那份贴满了咸阳城，却无一人敢应的皇榜！
“这份诏书，是我请父皇下的。”扶苏将皇榜平铺在油腻的石桌上，那华贵的锦帛与周围的油污、肉渣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可它贴出去十几天，却无一人前来。”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扶苏的目光扫过耿楚那张惨白的脸，“你们怕这只是一个陷阱，怕朝廷是想将你们一网打尽。”
“你们怕自己的一身技艺，到头来，还是只能为王公贵族的奢靡享乐服务，甚至……成为更锋利的屠刀。”
“所以，我来了。”
扶苏的手，按在了那份皇榜之上，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我亲自来，就是想告诉你们。”
“我大秦，要修路！修一条前所未有的、坚固平坦的驰道！让南方的粮食可以一日千里地运到北疆，让戍边的战士，不再挨饿受冻！这，算不算利国利民？”
“我大秦，要重铸长城！用一种名为水泥的神物，筑起一座让匈奴铁蹄望而生畏的钢铁雄关！从此将士不用再以血肉之躯填补城墙的缺口，边陲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这，算不算你们想要的‘非攻’之术？”
“我大秦，要改良农具，要兴修水利，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
扶苏向前一步，逼视着己然呆若木鸡的耿楚，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君临天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诚意。
“耿大哥，你刚才说，你们的理想，在这大秦天下，容不下。”
“今日，我扶苏，就在这里告诉你！”
“不是容不下！”
“而是这天下，太大了！它迫切地需要你们的理想，需要你们的智慧，需要你们的双手！”
“我需要的，不是一群只会躲在乡野之间，孤芳自赏的匠人。”
“我需要的，是一群能与我一道，开创一个万世太平的……同道之人！”
“我扶苏，以大秦储君之名在此立誓！”
“只要你们肯出山，你们想造的，我给你们钱粮物资去造！你们想研究的，我为你们建立天下最大的工坊去研究！”
“我不会问你们的过往，我只要你们的未来！”
“你们，敢不敢，随我一起，换了这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