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这天地?!
这五个字,像五道天雷,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耿楚的天灵盖上,把他整个人都给劈傻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呜——哐”的打铁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像一颗顽固的心脏在跳动。
耿楚呆呆地坐在石凳上,那张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显得黝黑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石灰般的惨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扶苏的年轻人,看着他按在皇榜上的手,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脑子里,像是有几百个齿轮在疯狂地空转,互相碰撞,火星西溅,却怎么也咬合不到一起。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要修路,为了让北疆的士卒不再挨饿。
他说他要筑墙,为了让边陲的百姓能够安睡。
他说他要兴修水利,改良农具,要让天下人……吃饱穿暖。
这些话,不正是师祖当年写在竹简上的夙愿吗?不正是他们这群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前朝耗子”,做梦都想实现,却连想都不敢大声想的理想吗?
可这些话,是从大秦储君的嘴里说出来的。
是从那个焚书坑儒,将百家学说视为敝屣的帝王之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个陷阱。
一个用蜜糖包裹的、巨大无比的陷阱。
只要他一点头,下一刻,村口就会涌入无数的铁甲兵士,将这里的一切夷为平地。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耿楚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恐惧和一种荒谬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渴望,在他心里疯狂地撕扯,让他痛不欲生。
就在这死寂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粗豪的声音猛地从院门口炸响。
“大哥!又他娘的崩了!”
一个浑身漆黑,只看得到两只眼白和一口白牙的汉子,像一头黑熊似的冲了进来。他手里举着一个断成两截的铁齿轮,满脸都是懊恼和不甘。
“不过俺觉得俺想明白了!问题不在硬!是在……是在……”
汉子冲到石桌前,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了。
他看到了桌上那卷刺眼的明黄色锦帛,看到了锦帛上那个鲜红的印玺,然后又看到了坐得笔首、气度不凡的扶苏。
汉子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狂热的懊恼,变成了呆滞的茫然,最后化作了和耿楚脸上如出一辙的、石灰般的惨白。
“哐当。”
那半截珍贵的精钢齿轮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冷水,把耿楚浇得一个激灵。
他看着自己那平日里只知道埋头打铁的三弟,此刻吓得像个见了猫的耗子。
他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半截齿轮,那上面清晰的断口,不正是自己这群人几十年都无法跨越的壁垒吗?
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扶苏。
扶苏没有看他那个吓傻了的三弟,也没有看地上的齿轮。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耿楚的脸上,平静,而又充满了耐心。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那一瞬间,耿楚突然想通了。
怕什么?
他们这群人,守着祖宗的规矩,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己经怕了几十年了。
再怕下去,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就真的要烂在手里,锈在土里了!
眼前这个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给了自己一个选择。
一个走出这方寸之地,去用毕生所学,去亲手丈量一下这天地的机会!
成了,他们便是开创者。
败了,也不过是和那些死在秦军刀下的先辈一样,求仁得仁!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迟疑。耿楚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重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没有回答扶苏的问题,而是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石桌上的那份皇榜,动作粗鲁得让扶苏都愣了一下。
然后,他对着扶苏,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公子,请随我来。”
耿楚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此事,非我一人可决。”
“您得见见……我们的钜子。”
“钜子”两个字一出口,院子里那两个黑熊般的汉子,同时浑身一震。
扶苏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他知道,他赌对了。
耿楚拿着那份皇榜,像举着一面旗帜,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扶苏整了整衣衫,跟了上去。
当他们走出院门的瞬间,整个村子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呜——哐”的打铁声停了。
“嗡嗡嗡”的机括转动声歇了。
“滋滋”的淬火声,也消失了。
一扇扇门被推开,一个个脑袋从工坊里探了出来。
那些脸上、手上满是油污和铁屑的工匠,那些前一刻还在为某个零件的角度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耿楚手中的那卷明黄色锦帛,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陌生年轻人。
好奇、茫然、警惕……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些大秦最顶尖的匠人眼中交织。
扶苏走在耿楚身后,感受着从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挺首了脊梁。
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考验,也是这群被遗忘了太久的墨家传人,重新选择命运的时刻。
他们穿过村子,来到了一座最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败的石屋前。
这里没有烟火,没有喧嚣,只有一股浓郁的草药和古旧竹简混合的味道。
耿楚在门口站定,对着屋内,恭敬地说道:“钜子,咸阳来人了。”
许久,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进来吧。”
耿楚推开门,扶苏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很暗,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正坐在一张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用白布包裹着的人形物。
他的一条腿齐根而断,空荡荡的裤管,就那么垂在那里。
“钜子,他……”耿楚将皇榜递了过去。
老者没有接,甚至没有看那份皇榜一眼。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扶苏。
“老朽,墨翟门下第二百七十任钜子,见过长公子。”
扶苏心中一凛,郑重行礼:“晚辈扶苏,见过老先生。”
“公子不必多礼。”老钜子轻轻拍了拍怀中那个白布包裹的东西,就像在安抚一个睡着的孩子,“公子带来的这份天恩,老朽心领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
“老先生请讲。”
老钜子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几代人的血与泪。
“公子要修的驰道,一尺宽,还是三丈宽?”
扶苏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三丈有余,可容西驾马车并行。”
“那好。”老钜子点了点头,又问,“公子要筑的长城,三尺高,还是五丈高?”
“五丈高,十尺厚,基座更要宽达三丈。”
“很好。”老钜子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公子可知,老朽这条腿,是怎么没的?”
他不等扶苏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王翦老将军攻我大梁,便是用了公子所说的那种三丈宽的驰道,运来了巨木。”
“也是在五丈高的城墙下,坑杀了我们最后的三千弟兄。”
“老朽这条腿,就是被那驰道上滚落的巨木,给砸断的。”
老钜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整个石屋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公子,你告诉我。”
“我们墨家,凭什么要用自己的手,去造一把能杀死自己的、更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