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墨家,凭什么要用自己的手,去造一把能杀死自己的、更锋利的刀?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悄无声息,却又狠辣无情地刺进了扶苏的心脏。
石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外面那些震耳欲聋的打铁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间小小的、昏暗的石屋,成了一座孤岛,漂浮在时间的河流之上,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悲怆所包围。
耿楚那张刚刚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看老钜子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又看看扶苏那瞬间僵硬的表情,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个叫耿三的弟弟,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到墙角里去。
扶苏的目光,落在了老钜子那条断腿上。
他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的梁城之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些墨家的弟子,用他们的血肉和智慧,守护着他们“非攻”的信念,最终却被更强大的“攻”碾得粉碎。
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道血淋淋的控诉。
扶苏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有些喘不过气。
他准备了无数的理由,设想了无数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将他所有的言语,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是啊,凭什么呢?
他沉默了。
他没有急着辩解,也没有试图用什么大义去说服对方。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从那条断腿,缓缓移到了老钜子怀中那个用白布包裹着的人形物上。
那白布己经很旧了,洗得发白,边缘处甚至有些破损。老钜子的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许久,扶苏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石屋里。
“老先生,您说的对。”
这一句话,让耿楚猛地抬起了头。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钜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那把刀,确实是秦国所造。”扶苏的目光坦然,迎着老钜子的视线,“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攻破魏国的城,杀死魏国的兵,统一这片纷乱了五百年的土地。”
“那是一场战争。秦国与六国之间的战争。”
“在那场战争里,你们是魏国的守护者,我们是秦国的刀。”
“刀与盾,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冷静而精准地剖开了那段血淋淋的历史,没有回避,也没有美化。
“但是,老先生。”扶苏的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去,“那场战争,己经结束了。”
“如今,站在您面前的,不是秦国的公子,而是这天下万民的公子。我今天要请您造的,也不是那把用来对付六国的刀。”
“因为,我们有了新的敌人。”
扶苏的目光,越过石屋的窗户,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在长城之外,有一群人。”
“他们不种地,不织布。”
“他们逐水草而居,唯一的营生,就是抢掠。”
“每年秋天,当我们的百姓辛劳一年,终于盼到粮食归仓的时候,他们的铁蹄就会踏过长城。”
“他们抢走粮食,抢走牛羊,烧毁村庄,杀死男人,掳走女人和孩子。”
“在他们眼中,没有秦国人,也没有魏国人。”
“只有一种人,可以抢的、可以杀的、长城以南的人。”
扶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钜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老先生,您告诉我,当匈奴人的弯刀,砍向您族人的脖子时,您是准备用‘兼爱非攻’的道理去感化他,还是希望有一堵五丈高、十尺厚的坚城,能把他挡在外面?”
“当您的族人,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衣物,冻死在北地的寒冬里时,您是觉得这天命难违,还是希望有一条三丈宽的驰道,能让南方的物资,在三天之内,就送到他们手上?”
“您……”扶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惊雷,在石屋中炸响,“是想守着这把二十年前砍断了您腿的旧刀,眼睁睁地看着新的、更残暴的敌人,屠戮您的同胞,还是愿意拿起你们的锤子和刻尺,与我一起,为这天下的所有人,锻造一副能保护我们所有人的新盾?!”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老钜子那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那个白布包裹,那动作,仿佛是在保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念想。
“你……胡说!”耿三那个黑炭头一样的汉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扶苏,脸憋得通红,“我们……我们才不怕匈奴人!俺……俺一锤子能砸扁一个!”
“你闭嘴!”耿楚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了自己弟弟的嘴,差点没把他憋死。
他看着扶苏,又看看自己的钜子,急得满头大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苏没有理会那兄弟俩的闹剧。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钉在老钜子的脸上。
“老先生,您怀里抱着的,想必是对您而言,最重要的人吧。”扶苏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却也更加残忍。
“如果有一天,他饿了,您是给他讲道理,还是给他一个饼?”
“如果有一天,他冷了,您是教他仁义,还是给他一件衣?”
“如果有一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您是……”
“够了!”
老钜子一声怒喝,打断了扶苏的话。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变得一片血红。他死死地瞪着扶苏,干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许久,许久。
老钜子眼中的那片血红,慢慢褪去,重新化作了一片死灰。
他低下头,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轻轻地蹭了蹭怀里的白布包裹,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碎。
“你说得很好。”老钜子缓缓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比当年那些游说我王的纵横家,说得还要好。”
“但,饼和衣,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指向了院子里的方向。
“你说的驰道和长城,很好。”
“但我们造不出来。”
“造那些东西的‘神器’,我们同样也造不出来。”
“那个叫‘破碎机’的东西,耿楚他们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始终无法解决传动齿轮崩坏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你说的水泥,就永远只是镜花水月。”
老钜子看着扶苏,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长公子,你既然能说出那番大道理,想必,也能解决这个小问题吧?”
“你若能让我们,亲眼看到一台能连续运转三天三夜而不崩坏的破碎机,我们就跟你走。”
“你若不能……”老钜子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冰冷。
“那就请回吧。”
“我们墨家的这把钝刀,就不劳公子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