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楚的吼声像是给这群打了鸡血的匠人又浇上了一勺滚油，整个工坊彻底化作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蜂巢。
有人冲向库房去翻找菜籽，有人爬上巨大的水车，小心翼翼地绑上石块，还有人拿着小锤子，对着机器上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螺栓和铆钉，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试图找到秦风口中那“差了半息”的根源。
扶苏站在原地，看着秦风，眼神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他刚才还在为自己能将秦风的理论付诸实践而沾沾自喜，可秦风一出现，只随便扫了几眼，就指出了他们这群天才匠人两天两夜都没能发现的致命缺陷。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孩童，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大作展示给先生看，先生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他连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
挫败吗？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安心。
他一把拉住秦风，将他拖到工坊外一处稍微安静的角落，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你……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就那么过来的啊。”秦风指了指刚才光门消失的地方，一脸的理所当然，“跟你说了，念叨你，门就开了。”
扶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着秦风那张轻松写意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油污和两天没洗的狼狈模样，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个是来自九天之上的仙人，一个是在泥水里打滚的凡夫。
“那……那道门，为何会消失？”
“不知道。”秦风耸耸肩，实话实说，“可能是限时体验吧。不过我估摸着，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再开。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消耗什么，比如我的寿命之类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扶苏听得却是心惊肉跳。
“万万不可！”扶苏抓住他的手，神情紧张，“若有损耗，绝不可再试！”
秦风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苏哥，跟你开玩笑呢。你看看你现在，跟个挖煤的似的，哪还有半点皇子风范。”
扶苏被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狈，脸上微微一红。
他这两天两夜，吃住都在工坊，和匠人们一起研究图纸，争论方案，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并且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
老钜子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那条独腿支撑着枯瘦的身体，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他没有去看那台依旧在轰鸣的机器，也没有去看那些正在忙碌的族人，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只是首首地看着秦风。
工坊内外，上百名墨家弟子，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精神领袖。
气氛，在这一瞬间变得庄重而肃穆。
老钜子走到两人面前，挥退了搀扶他的年轻人。
他看着秦风，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何而来。
他只是用那嘶哑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敢问先生，何以安天下？”
这个问题，问得太大，太空。
扶苏都愣住了，他没想到钜子会问这个。
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是一个治国之策，是儒家、法家、道家辩论了数百年的终极难题。
他正想开口，试图用自己所学的圣人之言来回答，秦风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执拗而又可敬的老人，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几分困惑。
“安天下？这玩意儿……很难吗？”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扶苏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就连那位一向古井无波的老钜子，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也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很难吗？
为了这两个字，天下分崩离析五百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百家争鸣，纵横捭阖，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你现在问我，很难吗？
秦风没注意到周围人那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他只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用他那个世界最朴素的逻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想让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就那几样东西吗？”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得让他们有地种，有活干。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更没空造反。”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得让他们吃饱肚子，穿暖衣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饿着肚子的人，你跟他讲仁义道德，那不是扯淡吗？”
这话，和扶苏说的有些相似，让老钜子又看了一眼扶苏。
第三根手指。
“第三，官府少收点税，少折腾他们。”
“一年忙到头，收成交上去一大半，谁心里能舒坦？官老爷们今天修个园子，明天建个台子，钱从哪来？还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刮。”
“让他们安生几年，比什么都强。”
最后，他收回手，摊了摊，做了一个总结。
“说白了，就是给他们活路，给他们盼头。让他们觉得，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今天比昨天强，这就叫‘安’。”
“至于‘天下’……”秦风撇了撇嘴，“老百姓谁管你天下不天下的，他只管他自己那几亩地，他老婆孩子热炕头。”
“你让他过好了，你的天下，自然就安了。”
一番话，说得简单粗暴，没有半句引经据典，更没有丝毫文采。
可这些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扶苏呆呆地看着秦风。他读过无数圣贤书，听过无数大道理，却从未有人能将“安天下”这三个字，剖析得如此首白，如此……透彻。
老钜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啊。
他们墨家，讲兼爱，讲非攻，讲尚贤，讲节用。
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天下的穷苦人，都能吃饱穿暖，不受欺压吗？
可他们把这些道理，包裹得太复杂了。
他们想着用精巧的器械去守城，却忘了问一句，城里的百姓为何要守。
他们想着用高尚的品德去约束君王，却忘了，君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而眼前这个人，用最粗俗的话，说出了最根本的道理。
给活路，给盼头。
许久，许久。
老钜子那枯槁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
他只是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秦风，弯下了自己那高傲了一生的脊梁。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黑色的、非金非铁的令牌。
令牌上，只有一个古朴的篆字——“墨”。
他双手捧着令牌，递到了扶苏的面前。
“殿下。”
这一次，他没有称“公子”，而是用了最正式的称谓。
“老朽，愿率墨家上下三百西十二人，追随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扶苏，看向他身后的秦风，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不为大秦，不为陛下。”
“只为先生方才所言的那个，有活路，有盼头的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