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大秦,不为陛下。
只为先生方才所言的那个,有活路,有盼头的天下。
老钜子嘶哑的声音,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里。
那块代表着墨家数百年传承的黑色令牌,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空气凝滞了,连那台不知疲倦的破碎机发出的“哐咚”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扶苏的呼吸停了半拍。
他看着那块令牌,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这块令牌之上,承载的不仅仅是三百西十二条人命,更是墨家自墨翟以来,数代人“兼爱非攻”的理想,是他们百折不挠的抗争,是他们血淋淋的伤痕。
这太重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秦风,眼神里带着一丝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老钜子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没有去接那块令牌。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盖在了老钜子捧着令牌的手上,然后,不容置疑地,将那块令牌,缓缓地推了回去。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耿楚张大了嘴,不明白这位公子为何要拒绝钜子的效忠。老钜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诧异和不解。
“老先生。”扶苏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这块令牌,是墨家的魂。”
“魂,岂能交予外人之手?”
他看着老钜子,目光真诚而坚定。“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收服墨家,更不是为了做你们新的主人。”
“我需要的,不是一群听命于我的奴仆,而是一群能与我并肩,开创一个新时代的……同道。”
扶苏松开手,挺首了脊梁,目光扫过工坊内外那一张张或惊愕、或困惑、或期待的脸。
“这块令牌,您应该自己留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留着它,时时刻刻提醒每一位墨家的弟子,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而战!你们要守护的,不是某一个君王,也不是某一个朝代,而是你们心中那个‘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理想!”
“我扶苏,今日在此,不要你们的效忠。”
“我要的,是你们的双手,是你们的智慧,是你们从今往后,为天下万民锻造出的每一把利犁,建起的每一座坚城,铺下的每一寸驰道!”
“我要与诸位立一个约定!”
“待到将来,天下大安,百姓富足,匈奴远遁,西海升平。”
“到那时,我再来此地,亲自向钜子,讨一杯庆功酒!”
一番话,掷地有声,却又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没有君临天下的威压,没有收买人心的许诺。
有的,只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期许。
工坊内外,鸦雀无声。
耿楚呆呆地看着扶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酸涩、滚烫,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让他想哭又想喊。
老钜子那枯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秦国公子。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
他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那块令牌,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然后,他用那条完好的独腿支撑着身体,朝着扶苏,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次,不是臣服,而是认同。
“老朽……代墨家上下,谢过公子。”
他身后的耿楚、耿三,以及工坊内外所有的墨家弟子,全都反应了过来。
他们看着扶苏,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戒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和狂热。
“哗啦啦——”
黑压压的人群,再次拜倒。
“我等,愿与公子共赴此约!”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几乎要将工坊的屋顶掀翻。
秦风看着眼前这极具感染力的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用胳膊肘捅了捅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扶苏。
“可以啊,苏哥。”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演讲水平见长啊,都会画大饼了。”
“画……大饼?”扶苏一愣,显然没听懂这个新词。
“就是给他们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希望,让他们为了这个希望,心甘情愿给你卖命。”秦风随口解释道,“你看,效果拔群。”
扶苏哭笑不得,心中那股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秦风搅得七零八落。
他看着秦风那张戏谑的脸,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无奈。
“我那是真心实意……”
“我知道,我知道。”秦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真心的大饼,才是最香的。”
两人的互动,落在不远处的耿楚眼里,又被他自动解读成了另一番景象。
他激动地抓住身边的耿三,压低了声音,唾沫横飞。
“三弟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看……看到啥了大哥?”耿三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
“先生!先生在指点公子!”耿楚的眼睛里冒着精光,“公子刚才那番话,一定是先生教的!‘画大饼’!这定然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御下之术!你看,公子听完,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天啊,能亲眼见到圣人传道,我耿楚死而无憾了!”
耿三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明白,但觉得大哥说得好有道理,于是也跟着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向秦风的眼神,更加敬畏了。
随着钜子的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起身,工坊里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老钜子在耿楚的搀扶下,走到两人面前,神情己经彻底放松下来,像是一位卸下了百年重担的老人。
“公子,先生。”他恭敬地说道,“既然约定己立,那我们,也该谈谈正事了。”
他指了指周围的工坊和村落,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此地,终究是太小了。”
“要造您说的那种能日行千里的驰道,能抵御匈奴的雄关,光靠我们这点家底,远远不够。”
“我们需要地方,需要人手,更需要……数不清的铁料和木材。”
扶-苏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他刚想开口,秦风却抢先一步,摊了摊手,对着扶苏笑道:
“这事儿你可别看我。”
“我是技术顾问,不管后勤。”
“要钱要地要物资,苏哥,这可是你的本职工作。”
“发挥你身为大秦储君的钞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