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的第二日,长风带着族人走进峡谷西侧的松林。去年冬天的血腥味己被融雪冲淡,唯有冻土裂缝里嵌着的甲片还闪着冷光。
他们背着竹筐,筐底铺着新鞣的鹿皮,每走几步便弯腰——铁钎撬开冰层下的冻土,指尖触到冰凉的骨殖时,便小心翼翼用鹿皮裹好,放进筐中。
“轻些,别碰坏了护心甲。”老战士岩锤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他正用布巾擦拭一块带血槽的胸甲,甲片内侧刻着模糊的“石”字。
筐里的遗骨渐渐堆成小山,指骨上还缠着腐烂的皮绳,那是战士们生前系护腕的痕迹。
英雄冢选在向阳的坡地,三棵合抱的红松如卫兵般矗立。工匠们用混合石灰砌起圆形基座,每块青砖都刻着战死族人的姓名。
“轻些。”长风蹲下身,用手拨开甲片旁的泥土,指腹触到一截指骨,指节上还有着半枚碎裂的护腕,这是去年守城时牺牲的战士的遗物。
长风亲自将第一具骸骨放入墓穴时,发现肋骨间卡着半枚狼牙,他用佩刀轻轻剔出,刀刃碰到骨头时发出细微的颤响。
“这是阿虎的腰刀。”阿蛮从雪下挖出半截刀柄,象牙雕的装饰己经冻裂,却仍龇着牙。
众人默不作声地将收集到的兵器摆在冢前:生锈的铁矛插成箭阵,崩口的佩刀排成弧线,最前端是长风缴获的异族骨杖,杖头狼头被砸得粉碎,埋进冢基当镇邪石。
春分那日,英雄冢落成。长风用朱砂在石碑上写下“铁血英魂”西字,墨汁渗入石缝时,竟洇出暗红的纹路。
战士们带来烈酒,围着冢前的火塘吟唱战歌,歌声里混着融雪滴落的声音,在松林间久久不散。
一个失去兄长的少年将束好的松枝插在冢前,松针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晶,像撒了把碎钻。
春耕在祭冢后的第三日开始。河谷里的冻土己被春水泡软,长风带着族人站在田垄前,每人手里握着新制的“铁齿耧”。
之前只是开荒简单休整了一下,现在他们准备在播种前在细耕。
阿蛮带着小队用夯锤砸平凸起的土包,每一次起落都让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惊飞的麻雀群掠过新修的水渠,渠水正顺着木闸缓缓流入田垄。
“把那片碎石地再刨一遍!”长风指着河谷拐角,那里去年冬天堆着异族的尸骸,如今土层里还嵌着未燃尽的尸骨。
几个年轻战士抡起改良的“钉耙”,耙齿穿透硬土时,带出的泥土里竟混着半片乌鸦人的羽管,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族人们在谷仓下挖了丈见方的窖池。年轻猎手们抬来冬季储存的各种粪便,女人们则将晒干的苜蓿草铺成层。
陈年的驴粪掺着碎干草,中间埋了十袋去年收的草木灰。
男人们用铁锨翻堆时,肥堆里散发出潮湿的热气。
长风特意让大家把战场上回收的异族血肉弄碎,混在肥堆里一起腐熟,如今化作黑褐色的有机质,混在粪肥里格外黝黑。
“得堆够二十一天。”老祭祀拄着枣木拐杖指点,“翻堆的时候,每层撒把草木灰。”他指的草木灰,是用战士们烤火剩下的树枝烧成的。
年轻媳妇们端着陶盆,把过筛的细灰均匀撒在肥堆上,灰末落在她们围裙上,像撒了层细碎的星子。
施肥的姑娘们挎着柳编筐,她们用木勺将肥土舀进犁沟。
妇女在仓库里筛种。筛网孔眼刚好漏下秕谷。她戴的手套磨出了洞,指尖蹭到的麦粒时。
井水兑了草木灰水,麦粒浅泡进去几天,芽尖刚拱破种皮时,孩子们用搪瓷缸舀种,缸子上的五角星掉了色。
小穗捧着麦种往地头走,布袋角上系着哥哥的身份牌,牌面磨得发亮,映着麦粒的光泽,像撒了一把碎银。
播种定在惊蛰次日。长风捧出陶罐,罐底沉着麦种。
“三步一穴,五粒成簇。”阿禾的妹妹小穗跪在垄间,用工具戳出种坑。
长风带着族人开挖水渠,新修的水闸用整块青木做成。
当春水漫过闸口时,长风拉动系着闸绳。水流撞击闸板的声音像极了去年守城时的战鼓,而从横槽缝隙里渗出的。
这些水珠滴进麦田,立刻在泥面上晕开细小的涟漪,涟漪中央冒出针尖大的绿芽。
巡视水渠的老工匠发现,水流过的地方,泥土会堆成整齐的垄,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梳理田埂。
春雨在播种后的第五日落下。族人躲在新修的屋棚里,看着雨水顺着地膜流进垄沟。
长风撑着油布伞巡视麦田,看见嫩芽正顶着种壳钻出地面,叶片上挂着的雨珠里,映着远处英雄冢的轮廓。
他蹲下身,用指尖碾碎一株刚冒头的杂草,草根上沾着的泥土里,有枚被雨水泡软的狼牙,齿尖己经磨平。
“看!麦苗破土了!”阿蛮的喊声穿透雨幕。众人冲出草棚,看着青嫩的苗尖在雨丝中颤动,像无数双睁开的眼睛。
暮色降临时,长风站在英雄冢前。雨水洗去了石碑上的朱砂,露出下面天然的赤色纹路,像血渗入石头。
冢前的松枝己长出新芽,嫩绿的针叶间,挂着战士们生前系在兵器上的红绸,如今被雨水泡成暗紫,在风中轻轻摇晃。
远处的麦田里,新苗在春雨中拔节的轻响,混着渠水流动的哗哗声,汇成春夜的序曲。
长风摸了摸石碑上模糊的刻痕,指尖触到一处凹陷——那是去年冬天,某个战士用最后力气刻下的刀痕,如今被雨水填满,像滴凝固的血。
“今年的麦子,能盖住整个河谷。”老工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捧着陶罐,里面是刚收集的麦苗露珠,“等麦收了,给英雄冢砌一圈雕花的石栏。”
谷雨那天,第一株麦苗钻出地面。长风带着族人在英雄冢前摆下供桌,陶碗里盛着丰富的食物,旁边放着用来装饰的稻草人。
芒种后的夜晚,长风打着火把巡田,他蹲在水渠边,看见水面反射着火光,在麦苗根部投下晃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