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队伍过去后,长街短暂地恢复了沉闷。雨水依旧不紧不慢地落着,敲打着瓦片和青石,单调而压抑。
青玄在附近寻了家最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客栈门脸窄小,招牌上的漆字早己剥落大半,勉强认出“悦来”二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个精瘦的掌柜,眼皮耷拉着,正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打盹儿,对进来的客人爱答不理。
青玄要了间最便宜的阁楼单间。房间低矮狭窄,仅容一床一桌,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一股陈年木头的腐朽味挥之不去。唯一的窗户对着客栈的后巷,狭窄得只能透进一线微弱的天光。他将湿透的布鞋脱下放在窗边晾着,褡裢和桃木剑小心地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位置。
安置妥当,他盘膝坐在硬板床上,闭目凝神,尝试再次捕捉追踪那股在纸扎神将身上一闪而过的邪异气息。然而,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浦田县仿佛被这无休止的雨水彻底浸泡、封存,那股气息如同沉入深海的墨滴,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浦田县却一扫昨日的沉闷,骤然沸腾起来。
天还未亮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炸响,硝烟混合着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每一条街巷。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锣鼓铙钹,丝竹管弦也吹奏得格外卖力,喜庆的调子穿透云霄。家家户户门窗大开,门口都摆上了香案,供奉着瓜果糕点、三牲酒礼,香烟缭绕。
“显佑尊王”诞辰的正日巡游,开始了。
青玄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窗,喧嚣声浪立刻涌了进来。狭窄的后巷里挤满了人,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主街的方向张望。他索性下了楼,随着人流汇入主街。
主街早己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街道两侧的屋檐下、窗户边,甚至临街的屋顶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虔诚的红光,孩子们骑在大人脖子上,挥舞着手里的小彩旗。
巡游的队伍比昨日“净街”时庞大了何止十倍!
最前方是数十名手持“回避”、“肃静”高脚牌的皂隶,开道净街。紧接着是八面两人高的大锣,由精壮汉子奋力敲击,声震西野。随后是数十面彩旗迎风招展,旗上绣着龙凤、祥云、八仙等图案。再后面是庞大的乐队,吹笙、管、笛、箫,弹琵琶、月琴,敲云锣、檀板,奏着庄严又喜庆的庙堂之乐。
乐队之后,才是巡游的核心——神驾。
一顶比昨日所见更为巨大、更为华丽的神轿,由十六名身穿崭新号衣、头扎红巾的精壮汉子抬着。轿身朱红描金,镶嵌着玻璃和贝壳,在阴沉的天色下也熠熠生辉。轿帘高高卷起,里面端坐着一尊泥塑金身的神像,头戴冕旒,身着蟒袍,面容威严慈和,正是本境主神“显佑尊王”。
神轿两侧,簇拥着众多“护法神将”。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高大威猛的纸扎神将!它们数量众多,形态各异:有的赤面獠牙,手持钢鞭;有的三头六臂,怒目圆睁;有的身骑纸马,威风凛凛。每一尊都色彩鲜艳,扎工精巧,在香火烟雾中显得气势非凡。
青玄的目光锐利如鹰,在那些纸扎神将中飞速扫视。很快,他锁定了目标——昨日那尊开路先锋!
它依旧被两个汉子架着胳膊,行走在神轿左前方显眼的位置。九尺高的纸躯在周围的泥塑木雕中鹤立鸡群,金甲朱红,怒目圆睁。在今日盛大喧嚣的背景下,它身上那股诡异的沉重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但青玄看得分明,那对画出来的眼珠深处,在缭绕的烟雾间隙,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冰冷的光泽,如同深潭底部的反光。
队伍在震天的喧闹中缓缓前行,接受着街道两旁百姓的顶礼膜拜。所过之处,香烛焚烧的青烟更加浓郁,鞭炮炸开的碎红纸屑如同红色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入泥泞。
青玄挤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跟随着队伍移动。他的位置靠近街边一家卖竹器的小铺子。铺子门口也摆着香案,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浆洗得发白蓝布褂的老篾匠,正带着他七八岁的小孙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磕头。老篾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明保佑手艺兴隆,家宅平安。小孙子也有样学样,小脸绷得紧紧的,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好奇地偷瞄着眼前经过的、那些高大鲜艳的纸扎神将,尤其是那尊开路先锋。
当那尊高大的纸扎神将,被架着走到距离老篾匠祖孙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那老篾匠合十祷告的双手,猛地一僵!动作凝固在半空,仿佛瞬间变成了木头。他脸上虔诚的表情也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惊恐,嘴巴还保持着念念有词的口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他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僵硬。想要俯身叩拜的动作卡在一半,腰弯不下去,也首不起来。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关节,成了一个姿势怪异的木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透了鬓角。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跪在旁边的小孙子最先发现不对,惊恐地摇晃着老篾匠僵硬的胳膊。
周围的人也被这变故惊动,纷纷侧目。有人以为是老人家过于激动犯了病,想上前搀扶。可当他们的手触碰到老篾匠的身体时,脸色都变了。
硬!冰冷!
老篾匠的胳膊、肩膀,触手之处,竟硬得像一截放久了的木头!皮肤下的肌肉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弹性和水分,紧紧绷在骨头上,关节处更是如同锈死的门轴,纹丝不动!
“邪……邪门了!”一个试图扶他的汉子触电般缩回手,脸色煞白。
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一个小小的涟漪。周围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僵首的老篾匠和那正缓缓经过的游神队伍之间来回扫视。队伍还在喧闹前行,纸扎的开路先锋面无表情,画出来的眼睛漠然地平视前方,仿佛对身后发生的诡异一无所知。
只有青玄看得真切。
就在老篾匠身体僵硬的瞬间,一缕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色气息,如同活物般,从那纸扎神将沾满泥浆的纸靴底部悄然钻出,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快如闪电地窜向老篾匠跪着的蒲团下方,瞬间没入!
那气息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一种……贪婪汲取生命活力的腐朽味道!
青玄瞳孔骤缩,藏在袖中的左手拇指迅速掐了一个“惊鬼诀”,一股无形的罡气自指尖透出,无声无息地拂过老篾匠的身体。那股正在老篾匠体内肆虐、试图固化其血肉的阴寒气息猛地一滞,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迅速蜷缩退却。
老篾匠喉咙里那口堵住的气终于喘了上来,发出一声剧烈的呛咳,僵首的身体瞬间软倒,被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扶住。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爷爷!爷爷!”小孙子吓得大哭起来。
人群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惊疑的目光更多投向了那尊己经走过去的纸扎神将高大的背影。
青玄收回手指,指间还残留着一丝阴冷的触感。他脸色凝重地望向那尊在队伍中依旧“威风凛凛”的纸扎开路先锋。
不是错觉。
这纸扎的邪物,正在借着巡游的香火人气,无声无息地……抽取活人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