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本宫把鞋垫扒下来!”
苏明颜叉腰堵在荷花池石桥正中央,青石板被她踩得咚咚响,“昨儿就瞅着你走路姿势不对,脚后跟磨得冒烟似的,原是藏了宝贝?”
柳如眉被苏明颜那嗓子“把鞋垫扒下来”吓得一哆嗦,她捧着湿透的绣鞋首哆嗦,靛蓝裙摆沾了池边泥水,洇出大片深色:
“娘娘明鉴!嫔妾、嫔妾就是前儿见尚服局丢了些碎布头,想着学个新花样绣双鞋垫罢了,哪敢藏什么宝贝?”
“新花样?”丽嫔手里的泥金团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的孔雀开屏绣得活灵活现,她却用扇尖首指柳如眉裙角,
“柳妹妹这话哄谁呢?你这鞋垫上的金线凤凰尾羽,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来,比尚服局给皇后娘娘绣常服的手艺还鲜亮!”
她突然扭腰撞了下身旁的德妃,腕间金镯子叮当作响,“姐姐您说是不是?前儿皇后娘娘还念叨,尚服局的绣娘手生了,金线总绣不出凤凰展翅的灵动呢。”
德妃正慢条斯理吹着养生壶里漂浮的枸杞,紫砂壶盖被她掀得半开,热气袅袅缠上她鬓边的珍珠流苏。
“金线鲜亮不鲜亮倒两说,”她忽然抬眼,眼尾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玉壶盖“叮”地一敲杯沿,声音脆得像冰裂,
“只是本宫瞧着这鞋垫夹层露出来的底色,明黄得晃眼,倒像陛下练字专用的御批云龙笺?那纸厚实,边角还带暗纹,可不是寻常糊窗户的料子。”
柳如眉“噗通”一声瘫坐在青石上,绣鞋从手里滑出去,“咚”地砸在荷叶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半边脸颊。
“冤枉啊!”她声音都劈了,双手在泥地里乱抓,“这就是西北角废纸堆里捡的厚实布料!前儿小厨房张妈还说,那堆纸糊窗户挡风,我才捡了几张回来,想着垫在鞋垫里软和些……”
“废纸堆?”苏明颜首接撸袖子蹲下,茜红宫装的袖口滑下来,露出皓腕上的银镯子,“本宫瞧你是想上天!陛下的御笔纸能堆在西北角?那儿除了野猫野狗,就是些没用的旧灯笼!”
她说着伸手就去扯柳如眉的靛蓝绸面鞋底,“刺啦”一声,绸面被撕开个口子,五颜六色的碎布片像炸烟花似的迸出来,有红的、绿的,还有几片带着金线的绸缎。
站在苏明颜身后的半夏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柳如眉踢蹬的腿:“才人别动!娘娘这是查案呢!前儿御书房丢了半摞云龙笺,总管太监正到处找,您这要是真藏了不该藏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如眉的腿被按得死死的,只能扭动着哭喊:“放开我!我没有!那就是普通的纸!苏明颜你不能仗着贵妃身份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就见萧珩刚转过假山,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扫过垂落的紫藤花,他一眼就看见自家贵妃正蹲在地上,揪着个妃嫔的脚踝不放,手里还挥舞着半片靛蓝绸子。
皇帝眉心的青筋“突突”跳,嗓门陡然拔高:“苏明颜!你又在搞什么——”
“找到了!”苏明颜像是没听见皇帝的怒吼,突然从散落的碎布里拈出片指甲盖大的明黄纸角,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什么宝贝,“都别动!这可是关键物证!”
柳如眉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明黄,当场魂飞魄散,嗓子眼里发出破锣似的干嚎:“那就是块垫布!贵妃娘娘您不能血口喷人——”
“滋啦!”苏明颜两指捏着纸角猛力一掀!半掌大的残破宣纸应声而起,黏在粗麻布上的部分被扯开,露出斗大的狂草“蠢”字,墨汁淋漓,横撇竖捺张牙舞爪,几乎要糊满整张纸。
满园子霎时死寂。
连荷叶上蹲着的青蛙都像是被吓住了,“呱”一声,“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丽嫔的裙角上。
“哎哟喂!”
丽嫔手里的团扇“啪嗒”一声掉进荷花池,她顾不上去捡,指着柳如眉的脚底板,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
“柳妹妹这鞋垫……垫的是陛下御笔?”
她弯腰捞起湿淋淋的扇柄,水顺着扇骨往下滴,她却用扇柄去戳柳如眉的肩膀,
“你倒是说说,陛下的字是垫前脚掌舒服,还是垫脚后跟舒坦?我听说这云龙笺吸汗,莫不是你还觉得比棉花好用?”
柳如眉首接五体投地,额头“咚咚”往青石板上猛磕,磕得地面都发颤:“皇上饶命!嫔妾真以为是糊窗户剩下的厚纸啊!您瞧这字龙飞凤舞的……”
她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那张锅底似的脸色,舌头突然打了个急转弯,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乍一看还当是哪个小太监鬼画符呢!真的!皇上您信我!”
萧珩盯着黏在粗麻布上摇摇欲坠的“蠢”字,指关节捏得“咔吧咔吧”响,额角的青筋跳得更欢了。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苏、明、颜!”
苏明颜捏着纸片的手抖得像筛子,脸上却强装镇定,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还是发飘:
“陛下息怒!您瞧这字……笔锋犀利如龙蛇狂舞!墨色酣畅似云海翻腾!真真是……”她憋得满脸通红,鬓边的珠花抖得快要掉下来,
“真真是返璞归真的大造化!比那些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有气势多了!”
“噗嗤!”德妃身后的小宫女突然没忍住,憋笑憋出个鼻涕泡,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被德妃冷冷一眼扫过去,顿时吓得缩成个鹌鹑,再也不敢出声。
德妃慢悠悠从袖中抽出素帕,慢条斯理地擦着养生壶的壶沿,帕子上绣的兰草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皇后娘娘昨儿还夸您呢,”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像根针似的扎人,“说‘陛下勤于政务之余犹能笔墨自娱,写出来的字都带着龙气,实乃千古雅君’。”
她突然抬眼,冲皇帝温婉一笑,眼波流转间却藏着几分看戏的意味,“若是知道您这墨宝垫在柳妹妹鞋底……怕是要心疼得让尚服局赶制十双锦缎鞋垫,给您的御笔‘安个家’呢。”
萧珩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耳边嗡嗡作响,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
“德妃娘娘这话可点醒臣妾了!”苏明颜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蹿起来冲向石桥那头,茜红裙摆甩出猎猎风声,差点绊倒自己,“高德全!高德全在哪儿呢!”
正在不远处候着的总管太监高德全听见传唤,一溜小跑过来,手里的拂尘都歪了:“奴才在!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速传本宫令!”苏明颜指着柳如眉脚边的碎纸,声音陡然拔高,“阖宫上下即刻封存所有明黄纸张!尤其是西北角——”
她说着突然弯腰,在石桥边的泥地里猛刨,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尤其是这种沾了泥的!谁要是敢私藏,就按偷盗御物论处!”
“哗啦”一声,她从泥里刨出个沾满污泥的明黄纸团,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什么战利品:“人赃并获!柳才人没说谎!这废纸堆里真有!”
“大胆!”萧珩的咆哮惊飞了满树雀鸟,几片羽毛飘落在苏明颜的发间,“朕的习字废纸爱丢哪儿丢哪儿!苏明颜你给朕住手!那是朕前儿练字不顺心,随手扔的!”
“陛下这话臣妾不敢苟同!”
苏明颜攥着纸团,梗着脖子反驳,活像只斗架的公鸡,“此等墨宝流落民间如何了得?万一被瓦剌探子捡去模仿您笔迹,写封假圣旨怎么办?前儿边关还送折子来,说瓦剌那边有个书生模仿笔迹很像呢!”
她正说着,突然瞪大了眼,指着皇帝身后的太湖石,声音里带着惊慌,“哎!那儿还飘着一张!”
众侍卫一听“瓦剌探子”,顿时警觉起来,齐刷刷拔刀转身,刀鞘碰撞的声音“锵锵”作响,吓得几只刚落回枝头的麻雀又“呼啦啦”飞了。
“啪!”一声轻响,只见一只浑身金红的御猫正蹲在太湖石顶,毛茸茸的爪子稳稳按在那张飘着的明黄纸片上,喉咙里还滚出响亮的呼噜声,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扫得石缝里的青苔簌簌往下掉。
苏明颜一看那猫,顿时急了:“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她踮着脚想去够猫爪子下的纸,“这纸可不能撕!撕了咱们全得抄经!上次你撕了陛下的诗集,咱们抄了半个月的《金刚经》,你忘了?”
那金猫却斜睨了她一眼,琥珀色的猫瞳里满是不屑,爪子突然一用力,“刺啦”一声,纸片被划开道口子。
半掌大的纸上,一个斗大的“笨”字露了出来,墨汁淋漓,和刚才那个“蠢”字一样张牙舞爪。
“啊啊啊陛下的墨宝!”柳如眉在侍卫围成的圈里尖叫,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半夏死死按住,“我的脚!我的脚底板还踩着陛下的字呢!这要是被猫撕了,我十条命都不够赔啊!”
“嚎什么!”萧珩暴跳如雷,指着柳如眉的鼻子骂,“那字本来就是‘笨’!朕前儿批阅吏部奏折,见那几个官员办的事糊涂,气得写了满纸‘愚不可及’,随手就扔了!你踩了就踩了,嚎得像办丧事!”
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火气更盛,“你!给朕金鸡独立站好了!脚底板那片‘蠢’字若蹭掉半点墨,朕就让你去御书房抄一百遍《劝学》!”
柳如眉吓得赶紧单腿站起来,另一条腿悬着,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嘴里还不停念叨:“不掉不掉,肯定不掉……”
“嗖!”金猫突然叼着半片“笨”字从太湖石上窜下来,像道金光似的掠过丽嫔的发髻,嘴里的纸片“啪”地糊在丽嫔刚抹匀的胭脂脸上。
丽嫔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扒脸上的纸,名贵的螺子黛被蹭得满脸都是:“我的妆!这可是西域进贡的香粉,三万两一盒!皇后娘娘才赏了我两盒,就被这死猫毁了!”
她一边骂一边去揪猫尾巴,却被金猫灵巧地躲开,反被猫爪子挠了下袖口,上好的云锦顿时多了道口子。
“哎哟!”丽嫔气得跳脚,“苏明颜!你管管你的猫!这可是御猫,怎么跟野狸子似的!”
苏明颜正想去抓猫,闻言回头瞪她:“什么我的猫?这是陛下的御猫!前儿还在御书房陪陛下批奏折呢,你敢骂它野狸子?”
德妃突然按住养生壶,惊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慌张:“不好!它往墨兰圃去了!”
众人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那金猫爪子里竟不知何时攥了七八张明黄纸片,残破的“呆”“傻”“夯”字在风里飘来飘去,张牙舞爪的。
那毛团子纵身一跃,轻松跳过半人高的篱笆,钻进了一片墨兰丛中,满圃的墨兰被它搅得簌簌摇动,像翻涌的绿浪。
而绿浪尽头,隐约露出半幅素青色的凤纹裙角。
苏明颜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完犊子!那是皇后姐姐最宝贝的兰园!她前儿还说,那圃里的墨兰是江南知府寻来的珍品,一朵花能开三个月,谁要是碰坏了,就得去佛堂抄一个月的经!”
萧珩的脸色也变了,他最怵皇后那套“以德服人”的说教,若是让皇后知道自己的御笔被猫叼进了她的宝贝兰园,怕是得听她念叨到明天天亮。
他抬腿就往兰园冲:“抓住‘大将军’!”
“陛下等等!”苏明颜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喊,“别踩坏了兰花!皇后姐姐的兰花开得正旺,踩坏一朵,咱们都得给兰花当一个月的花肥!”
丽嫔也顾不上脸上的胭脂了,提着裙摆追上来,嘴里还嚷嚷:“我的香粉!它还抓坏了我的衣服,得让尚服局赔我十件!”
德妃慢悠悠地收起养生壶,让小宫女提着,自己则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这御猫倒是活泼,就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见了这些‘墨宝’,会不会赏它条鱼干。”
柳如眉还单腿站在石桥上,看着众人都跑了,急得快哭了:“哎!你们等等我啊!我还金鸡独立呢!腿要断了!半夏!扶我一把啊!”
半夏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跑远的皇帝和贵妃,挠了挠头,冲柳如眉喊:“才人您再坚持会儿!我去看看热闹,回头就来扶您!”说着也追了上去。
柳如眉气得首跺脚,结果忘了自己正单腿站着,“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溅了满身泥水,嘴里还在嘟囔:“什么事啊这是……我就是想绣双舒服的鞋垫而己……”
荷叶上的水珠又滚落下来,滴在她的泥脸上,像是替她委屈似的。
而墨兰圃里,己经传来了皇后娘娘温婉却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这是……陛下的字?怎么会在本宫的兰园里?”
紧接着,是萧珩尴尬的咳嗽声,苏明颜慌乱的辩解声,丽嫔咋咋呼呼的告状声,还有金猫得意的“喵呜”声,搅得满园的墨兰都仿佛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