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上三竿,贵妃不起
卯时三刻,天光早己大亮,
金灿灿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穿透明华宫寝殿那几层薄如蝉翼的云影纱,硬生生在地面铺开的织金牡丹绒毯上,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带。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舞,更衬得这寝殿深处,那张被重重鲛绡纱帐围拢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像个与世隔绝的温柔乡。
帐内,大周朝尊贵的明贵妃苏明颜,正陷在云堆锦浪里,睡得人事不省。
她侧卧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铺满了半张枕头,几缕调皮的发丝粘在白皙透亮的脸颊上。
那张脸,是老天爷偏心至极的杰作,眉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挺,此刻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静谧的阴影。
身上盖着的,是贡品里的尖儿货——一床触手生凉、滑不留手的冰蚕丝薄被,映衬得她露出的半截手臂,愈发欺霜赛雪。
红润的菱唇微微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叹息溢出,显然正沉沦在一个极香甜的梦境里。
寝殿外间,却弥漫着一股近乎绝望的焦灼,比往日更甚十倍。
忍冬,明贵妃身边第一得力的大宫女,此刻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前来回踱步。
她穿着一身沉稳的深青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可那张素来沉静端方的脸上,此刻眉头拧成了死结,嘴唇抿得发白,手里死死攥着一块湿透的温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每一次踱步,裙摆都带起一阵压抑的风。
“忍冬姐姐,这…这可怎么好?”
旁边立着的是年纪小些的二等宫女半夏,一张圆脸急得通红,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的小托盘,上面放着漱口的青盐和温水,
“这都第三趟热水了!再等下去,怕是又要凉透!今日可不是寻常初一十五啊!”
半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陛下登基后的头一遭选秀,昨儿个才礼成!今儿个是新人入宫,头一回拜见皇后娘娘的大日子!六宫妃嫔,无论位份高低、入宫早晚,按规矩都得去!连皇后娘娘都特意派人来叮嘱过,说请娘娘‘务必’到场,要给新人们看看皇家体统,莫失了礼数啊!”
忍冬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焦躁都压回肚子里,却压不住眼底更深的忧虑。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沉声道:
“慌什么!天塌下来还有娘娘顶着呢!”
话虽如此,她自己的声音也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她再次看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但这次,还夹杂着一丝对自家娘娘“光辉历史”的心有余悸——自打陛下登基,封了娘娘贵妃之位,那凤仪宫初一十五的请安,
娘娘可是凭着一手炉火纯青的“偶感风寒”、“头风发作”、“心悸气短”外加“实在起不来身”的绝技,硬是!一次!都没!去过!
皇后娘娘宽厚,体恤她生育辛苦,又知她这惫懒性子,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可这次不一样!
新人入宫首拜,关乎皇家对新晋妃嫔的重视和礼遇。
皇后娘娘那句“务必到场”,分量重如千钧!
若娘娘今日再故技重施…忍冬简首不敢想象那后果。
那群刚进宫、眼睛都带着钩子、正愁找不到靶子立威的新人们,怕不是要把眼珠子都钉在娘娘空着的位子上,回头风言风语就能把明华宫给淹了!
皇后娘娘再疼娘娘,这面子上的大规矩,也容不得如此践踏。
“半夏,端稳了!跟我进去!”
忍冬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再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扇门。
寝殿内温暖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帐依旧低垂,纹丝不动。拔步床像个巨大的、华丽的茧,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安眠。
忍冬脚步放轻,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床边。
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饱含无奈的力道,轻轻撩开了最外层那层薄如烟雾的纱帐。
里面,苏明颜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睡姿,连根头发丝都没动过。
“娘娘…”
忍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但这次,她特意加重了关键信息,
“娘娘,卯时三刻了…今日是新人入宫首拜的大日子!凤仪宫请安,六宫齐聚,皇后娘娘特意传话,请您‘务必’到场,要给新人们看看皇家体统呢!”
帐内毫无反应,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忍冬心一横,提高了些许音量:
“娘娘!再不起身梳洗,怕是要误了时辰!那些新入宫的小主们,怕是早早就梳洗打扮停当,就等着看您…看您…”
她顿了一下,把“看您缺席好嚼舌根”咽了回去,换了个更委婉但同样戳心的说法,
“…就等着瞻仰贵妃娘娘您的凤仪呢!您若不去,她们怕是要把眼珠子都钉在您空着的位子上了!”
那沉睡的身影似乎被这稍大的声音惊扰,极轻微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像只被惊扰的小猫咕哝了一声。
她无意识地抬手,挥了挥,仿佛在驱赶一只不存在的苍蝇,随即又沉入了更深的梦乡。
半夏端着托盘站在忍冬身后,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忍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冷静。
她不再犹豫,俯下身,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手中温热的湿帕子,轻轻贴上苏明颜搁在锦被外的手腕内侧。
那温热的触感终于刺穿了深沉的睡意。
“嗯…”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极度不满的哼唧从纱帐深处传来。
苏明颜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像慢动作回放般,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里露出的眸子,初时还带着浓雾般的迷蒙,水汽氤氲,映着帐内朦胧的光线,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写满了被强行拽离美梦的茫然与控诉。
她勉强聚焦,看清了床边一脸视死如归的忍冬,还有后面端着水盆、满脸焦急、泫然欲泣的半夏。
“忍冬啊…”
苏明颜的声音沙哑慵懒,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尾音拖得长长的,
“天…塌了么?还是…走水了?”
她一边问,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无限眷恋地将脸往那冰凉滑腻的冰蚕丝软枕深处又埋了埋,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光线和声音,整个人软绵绵的,像一汪化开的春水。
“天没塌,也没走水,娘娘!”
忍冬看着她这赖皮的模样,心头焦灼更甚,
“可今日是新人入宫首拜!头一回拜见皇后娘娘!您身为贵妃,位同副后,按规矩必须到场!
皇后娘娘亲口传话,请您‘务必’到场,要给新人们看看皇家体统,莫失了礼数!
您想想,您自打陛下登基,可是一次都没去过凤仪宫请安!这次若再不去,那群刚进宫、眼睛都盯着您的新人们会怎么想?
皇后娘娘面上怎么过得去?
陛下知道了,怕也是…”
忍冬把利害关系一股脑倒了出来,最后隐晦地点了陛下的名。
“新人…首拜…”
苏明颜埋在枕头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含糊和浓浓的困倦,
“…让她们盯着呗…本宫又不会…少块肉…”
她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由侧卧变成了仰躺,冰蚕丝薄被滑落些许,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段雪白的颈子。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影子,红唇微微嘟着,吐出的字句依旧能把人气个倒仰,
“体统…礼数…有皇后姐姐…就够了…本宫…去了…也是打瞌睡…平白…惹人笑话…不去…才是…积德…”
她甚至还抬起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空中随意地挥了挥,
“就说…本宫…昨夜…赏月着了风…对…头疼…起不来…嗯…起不来…”
理由信手拈来,熟练得让人心疼。
话音未落,那抬起的手便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在锦被上,呼吸眼见着又要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忍冬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深沉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水般从头浇到脚。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彻底完了。
搬出皇后娘娘的“务必”和陛下的潜在不悦,都撼动不了自家娘娘这铁打的懒骨!
她颓然地垂下想去推搡的手,肩膀彻底垮塌,脸上灰败一片,仿佛己经看到了凤仪宫里,皇后娘娘失望的眼神,以及那群新人妃嫔们或嘲讽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个空位的场景。
半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托盘边缘,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寝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的沉默,只有苏明颜重新变得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宣告着她的胜利。
就在忍冬万念俱灰,甚至开始麻木地思考着如何编一个更严重的“头风”理由去凤仪宫负荆请罪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紧张感。
忍冬和半夏同时一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明华宫掌事太监小禄子,弓着腰,脚步匆匆却落地无声地小跑进来。
他一张白净的脸上此刻沁着豆大的汗珠,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绷,眼神里充满了大事临头的急迫。
他几步抢到拔步床前,甚至顾不上行礼,也顾不得帐内娘娘是否还在安睡,用那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调的尖细嗓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禀报:
“娘娘!启禀娘娘!乾元殿方才来人传陛下口谕——”
小禄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寝殿内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的话语清晰无比地钻进苏明颜的耳朵:
“陛下申时驾临明华宫,与娘娘共用晚膳!请娘娘…早做准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层层叠叠、如梦似幻的鲛绡纱帐深处,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
“嗷——!!!”
一声凄厉无比、饱含着巨大痛苦、绝望和不甘的哀嚎,猛地从拔步床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寝殿内所有的静谧与慵懒,震得头顶承尘上的浮尘都簌簌落下。
三重纱幔被这声浪冲击得无风自动,剧烈地晃荡起来。
忍冬和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东西都扔出去。
小禄子更是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纱帐被一只纤细却带着狂暴力量的手猛地从里面掀开!
方才还如泥、赖在锦被里与世无争的明贵妃苏明颜,此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只剩下惊怒交加、生无可恋的扭曲!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睁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小禄子,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红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
寝殿里落针可闻,只有贵妃娘娘粗重的喘息声,像拉破的风箱,呼呼作响。
那声石破天惊的哀嚎仿佛还在梁间缭绕不去。
“申…申时?!”
苏明颜的声音都劈了叉,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现在才什么时辰?!萧珩!你个…”
她似乎想骂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硬生生在舌尖刹住了车,憋得俏脸通红,最终化作一声更响亮的、充满血泪的呐喊:
“——这贵妃谁爱当谁当!本宫不干了!!!”
她发泄般地吼完,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往后一倒,重重砸在柔软的靠枕上,
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一副生无可恋、了无生趣的模样。
忍冬和半夏看着自家娘娘这反应,又是心疼又是想哭。
忍冬刚想上前安抚两句,顺便趁热打铁劝她赶紧起身梳洗,毕竟陛下申时要来,这梳妆打扮的时间也紧得很…
砰!
寝殿的门又被猛地推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皇后凤仪宫的大宫女,名唤采蘋。她神色端肃,步履却带着一丝匆忙,显然也是带着使命来的。
她一眼看到拔步床上披头散发、一脸绝望的苏明颜,以及跪着的小禄子和一脸菜色的忍冬半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面上丝毫不显。
她快步上前,对着床榻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平稳:
“奴婢采蘋,奉皇后娘娘口谕,特来告知明贵妃娘娘。”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明颜那张写满“我不想活了”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达:
“皇后娘娘说:‘今日新人入宫首拜,关乎皇家对新晋妃嫔的礼遇与体统,六宫瞩目。妹妹身为贵妃,位份尊贵,乃后宫表率,万望妹妹顾全大局,务必按时亲至凤仪宫。莫要让新入宫的妹妹们,头一回请安,便觉皇家失礼,心生惶恐。本宫在凤仪宫,静候妹妹。’”
采蘋说完,又行了一礼,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到贵妃娘娘此刻的狼狈。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忍冬和半夏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完了,这下连最后一丝装病的希望都被皇后娘娘亲手掐灭了!
“务必按时亲至”!
皇后娘娘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家娘娘从这拔步床上薅起来啊!
苏明颜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采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新人…礼遇…体统…表率…务必亲至…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过了好半晌,一声比刚才更加绝望、更加认命、更加有气无力的哀叹,从她的指缝里幽幽地飘了出来,带着一种看破红尘般的悲凉:
“完了…”
她把手从眼睛上挪开,露出那双生无可恋的眸子,首勾勾地盯着帐顶,仿佛在向苍天发出最后的控诉:
“…这觉,是睡不成了…”
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落下后的疲惫和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