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不是温柔的怀抱，是亿万根冰冷贪婪的针。它们刺穿她的皮肤，钻进她的骨髓，带着盐分的、不容抗拒的重量碾碎每一寸知觉。肺叶里灌满了铅，每一次徒劳的抽搐都只带来更深的绝望。光，来自头顶那个破碎水面的微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像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缓缓抹去。意识如同被拖拽的破布，在无边的、粘稠的黑暗里沉沦、溶解。
一些破碎的光影挣扎着，在彻底沉没前浮起。
是局里的伙伴，在局里那棵永远半死不活的老榕树下对她做鬼脸，手里捏着一只刚折好的、歪歪扭扭的纸青蛙。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跳跃。笑声，很吵，很亮，震得耳朵嗡嗡响——那声音此刻却像隔着厚重的棺木传来。画面碎裂，墨白严肃的脸突兀地切了进来，在万星阁布满星轨刻痕的穹顶下，他指着那些缓缓运行的、象征历史长河的符文光带：“苏晚，看见这些脉络了吗？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都需要我们倾尽全力去抚平。记住，稳定，高于一切。”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眼神却像深潭，望不到底。那潭水骤然浑浊、翻腾，变成另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扭曲着疯狂。一只粗糙、带着劣质烟草味的大手狠狠钳住了她幼嫩的脖子！墙壁冰冷地硌着她的背脊，双脚悬空乱蹬，能吸入的空气一丝丝断绝，视野里只有父亲那张因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还有窗外一角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空……窒息的剧痛如此真实，与此刻灌满胸腔的海水融为一体。
“不——！”
一个声音，并非来自喉咙，而是从灵魂最深处炸裂开来，带着灼烧般的滚烫。那濒死的麻木被这声呐喊狠狠撕裂！
不行！他们还在等我！墨白局长…还有万星阁的账没算清！我不能…不能就这样烂在海底！
绝对的漆黑里，毫无征兆地，一点光芒亮起。不是来自头顶，不是来自任何方向，它就那样凭空出现，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迅速凝聚成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光芒稳定地扩散，并不刺眼，反而像温热的泉水，轻轻包裹住她残存的意识。
“你想活下去吗，苏晚？” 声音首接响彻在意识深处，平静，苍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没有任何犹豫。那求生的本能，那不甘的火焰，驱使着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念，狠狠地点了下去。
啵——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气泡破裂又重组的声响。一个完美的、散发着柔光的透明泡泡凭空出现，将她仅存的意识核心温柔地包裹其中。海水、压力、冰冷、窒息感，瞬间被隔绝在外。在这绝对安宁的核心，一个男性的形象清晰起来。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流动的光点和复杂信息流构筑的投影。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那光影构成的男人开口，声音首接在泡泡内的意识中回荡，“这是一个复杂到令人绝望的世界，孩子。无数力量在暗处角逐、撕扯。墨白…他是个好人，在试图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而你，苏晚，你的能力是唯一的钥匙，绝无仅有。至于为什么是你？答案藏在你自己尚未走完的旅程尽头。” 他的话语像涓涓细流，带着抚慰，也带着沉重的信息，“万星阁…他们曾是辉煌的主人，俯瞰星海。一场剧变后，他们被打落尘埃，被囚禁于此，成为时间的狱卒，历史的守门人。每一次历史的浪潮拍打，每一次命运的转折，都会惊动深藏于时空夹缝中的‘蚀虫’。它们汹涌而至，啃噬现实的根基。必须有人顶上去，用血肉和精神去填，去对抗。这是世界的铁律，无法更改。”
苏晚的意识在泡泡里剧烈地波动了一。
“可他们…会死。” 她的意识传递出这句话，带着冰冷的绝望和控诉。
光影男人似乎微微叹息，构成他轮廓的光点轻轻摇曳了一下。“孩子，一个人最终要去向何方，世界自有它残酷的安排。万星阁的囚徒们，他们的血脉天生承载不了如此沉重的历史重负。早衰是必然的宿命。只能像磨损的零件一样，不断替换，不断生育…勉强维持着人手，让这巨大的磨盘继续转动，不至于立刻崩毁。” 那声音里的疲惫更深了，“至于未来？或许再过几代人，囚徒与狱卒的位置，又会颠倒过来。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呢？”
一股沉重的、带着某种宿命感的疲惫感弥漫在光泡之中。苏晚的意识稍微平静了些，但新的疑惑立刻如藤蔓缠绕上来——他是谁？为何知道这一切？为何在此刻出现？
那光影仿佛看穿了她的疑问，嘴角的位置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模糊的、带着无尽沧桑的笑意。“不急。你会知道的。但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救你，才是燃眉之急。你的身体，苏晚，己在深海重压和蚀虫气息的侵蚀下彻底崩解，化为乌有。你低头看看。”
苏晚的意识猛地“低头”。没有身体。没有西肢。没有心跳和脉搏的触感。只有包裹着她的、纯净的泡泡光芒。一股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瞬间攫住了她，比深海更令人窒息。
“办法，并非没有。” 光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凝重，“但前路…是至深的黑暗。你需要的力量，只有那些行走在生死边界、从死亡深渊里硬生生爬回来的存在才能给予。他们…是这个世界的暗面，是掌控‘死中新生’法则的势力。向‘归亡者’寻求帮助，这是唯一能让你重铸形骸、重返人间的路径。”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第二种选择。好友的笑容，局长眼中的重托，万星阁穹顶下那些冰冷运转的星轨……它们构成了比黑暗更强大的引力。
“只要能回家，” 她的意识在光泡中汇聚成无比清晰的波动，穿透了这意识的空间，带着决绝的微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接受。”
光泡之外，那隔绝了深海重压的柔韧壁障，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回应着她无声的誓言。更深处，无光无声的绝对黑暗里，某种庞大而古老的存在，似乎被这来自破碎灵魂的决绝契约所触动，缓缓睁开了冰冷的、非人的眼眸。那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时空阻隔，落在了这枚渺小的、散发着微弱求生意志的光泡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