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男人的低语在意识中震荡,不是人类熟知的任何语言,音节破碎、冰冷,带着某种非人的粘稠质感。每一个音节落下,都像沉重的铅块投入意识深潭,激起阵阵寒意。随着最后一个扭曲的音符消散,他平伸的手掌中心,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撕裂。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雾气,从中汩汩涌出。它没有形状,没有边界,只有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暗”,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光泡在这黑雾面前,显得脆弱而渺小。
黑雾没有攻击,只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弥漫开来,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将包裹着苏晚的光泡完全笼罩。刹那间,光与暗激烈地交织、碰撞,光泡发出细微的、濒临破碎的哀鸣。苏晚的意识像被投入了冰与火的漩涡,极致的寒冷刺穿灵魂,又伴随着灼烧般的剧痛。
然而,就在光泡即将溃散的边缘,那股来自苏晚灵魂深处、曾在深海中点燃的不甘与求生欲,再次顽强地迸发出来——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共鸣。那黑雾的涌动似乎微微一顿,旋即,带着一种近乎“认可”的意味,不再侵蚀,反而如同归巢的倦鸟,丝丝缕缕,主动地、彻底地融入了那团代表着苏晚的微弱意识之光中。
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急速旋转的万花筒,光怪陆离,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淹没。她最后捕捉到光影男人模糊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去吧…这次,你可以回家了。”
彻底的黑暗,无梦。
刺鼻的消毒水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醒了苏晚混沌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耳边是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稳定得让人心慌。视野先是模糊的一片白,然后是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光线刺得她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
“醒了?小晚?苏晚?医生!医生她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又惊喜到变调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是妈妈。苏晚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脸,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身体的感知像生锈的齿轮,一点点艰难地转动起来。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酸软无力,动一动手指都耗尽了力气。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仿佛身体只是一个被掏空后勉强缝合起来的容器。
“深度昏迷…脑部缺氧…万幸…奇迹…” 医生和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断断续续飘进耳朵,每个词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深海那冰冷刺骨的绝望、光泡中的对话、融入灵魂的黑雾…那些画面碎片般闪过,清晰得如同烙印,却比眼前的病房更加不真实。
出院手续繁琐而漫长。母亲像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寸步不离地搀扶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苏晚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光亮让她感到一种暴露在外的脆弱。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世界喧嚣依旧,她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刚从另一个维度被强行塞回这个躯壳里。
重新踏入熟悉的教室,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带着怜悯的、甚至有些躲闪的。林薇第一个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吓死我了!你这个混蛋!” 怀抱是温暖的,带着林薇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某种水果糖的甜香气息。苏晚僵硬地回抱了一下,那真实的触感让她鼻尖一酸,却又在下一秒被一种更深的疏离感攫住。她回来了,可某些东西,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深海之下,或者…融入了那团黑雾之中。
日子被强行拉回了“正轨”。上课、笔记、课间操、食堂排队打饭。苏晚努力扮演着“大病初愈但正在康复”的苏晚。她按时吃药,配合复健,回答老师和同学关切的询问时,嘴角会努力牵起一个“我很好”的弧度。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变得异常安静。曾经与林薇、夏睛在课间叽叽喳喳的时光,如今剩下林薇和夏晴两个人的声音。她只是听着,偶尔点头,眼神却常常飘向窗外,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深海溺水的记忆碎片,总在不经意间闪回: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父亲那双暴怒眼睛的倒影,还有…光泡中那个光影男人沉甸甸的话语——“万星阁”、“蚀虫”、“历史的重量”、“早衰”、“归亡者”……这些词语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思绪。
更让她心惊的是身体的变化。力气似乎在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恢复。体育课测试耐力跑,她本应是最虚弱的一个,却异常轻松地跑完了全程,甚至冲到了中游。跑完时,心跳平稳,呼吸均匀,只是皮肤下仿佛有细微的电流在窜动。一次搬动厚重的练习册时,指尖无意中划过粗糙的书脊边缘,预想中的刺痛没有传来,只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几乎看不见的浅痕,并且迅速愈合了。
最隐秘的异变发生在寂静的深夜。当她独自躺在黑暗中,意识沉静下来时,一种奇异的“内视”感会出现。她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血管深处,流淌的血液中,掺杂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墨色丝线。它们安静地潜伏着,随着心跳微微脉动。有时,当她被某个深海噩梦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时,那些墨色丝线会突然变得活跃,像被惊扰的蛇群,带来一阵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瞬间压下所有的恐慌,让她陷入一种诡异的、绝对的冷静。这份冷静让她害怕。
“苏晚?苏晚!” 林薇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一脸担忧,“你又走神了!这道题老师刚讲过重点,你笔记记了吗?”
苏晚猛地回神,对上林薇清澈担忧的眼睛。她低头看向摊开的笔记本,洁白的纸页上,除了寥寥几行公式,在页脚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她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细小漩涡构成的符号——那符号的形态,竟与光泡中,光影男人掌心涌出黑雾时,周围若隐若现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她心头剧震,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真实的痛感传来,让她稍微清醒。
“记…记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迅速用笔胡乱涂掉了那个符号,黑色的墨迹糊成一团,掩盖了那不该存在的印记,也掩盖了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涂黑的纸团上,暖意融融。苏晚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
回家?
身体是回来了。
但那个在深海中接受了黑暗契约的灵魂,真的还能回到从前那个简单纯粹的世界吗?
课桌上摊开的课本,字迹清晰,公式工整,讲述着这个“正常”世界运行的规律。而她的身体里,却沉睡着来自另一个“异常”世界的黑暗力量。这看似平静的日常,薄得像一层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未知暗流。她坐在这喧闹的教室里,听着老师的讲解,却感觉自己像一个潜伏在人群中的异类,一个行走在阳光下的,带着深海秘密与黑暗契约的…归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