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草药辛气与腐肌散混合的刺鼻味道中流淌,迟缓而沉重。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崽崽躺在药房角落那张破旧的草席上,像一块被反复锤打又强行粘合起来的顽铁。白天,药童麻木地端来浑浊刺鼻、有时能看见蛇蜕浮沉的黑汤药汁,粗暴地灌下去,引来剧烈的呛咳和胃中翻江倒海的反酸;夜里,身体深处被万毒侵蚀的阴寒与血莲焚身后遗症交织冲突,如万蚁钻心,啃噬着每一寸经脉骨髓。
药房老医官孙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也只是隔着几步远,用那双浑浊又带着探究的眼睛远远扫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邪门”、“不死小强”。那点最初因“万毒池生还”带来的震惊,早己被日常的麻木和淡淡的厌弃所取代。对于这些杂役房的烂命,能捡回来是奇迹,死了也是寻常。
除了赵有福偶尔会皱眉在门外站片刻,唯一不同的光亮,是小枝桃。
她总能趁着黄昏杂役交接、或黎明前管事还未巡视的缝隙,像一只轻捷的小鹿,闪进弥漫浓烈药味的屋子。
“嘿……饿死鬼……醒醒没?”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小心翼翼的雀跃,从怀里掏出一个捂得温热的粗面馍馍,或者一团裹在干净树叶里、省下来的碎肉、小半碗没油的菜汤。有时甚至是一小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带着清甜味道的野果。
崽崽大多数时候昏沉,或是被体内剧烈的冲突折磨得精疲力尽,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那股熟悉的味道(馍馍的粮食香、肉的油腥气、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钻进鼻孔时,总能让他昏沉中挣扎着张开嘴。
小枝桃就一点一点,小心地把食物喂进他嘴里,看着他像受伤的小兽般艰难吞咽。喂完,她就安静地坐在草席边的阴影里,小声地、絮絮叨叨地说话:
“谢姐姐今天教认字了,好难……”
“厨房的王妈又骂人了,说我偷懒……”
“听说大师兄又要去‘武道州英才战’了……赢了好多东西回来……”
“黑熊那坏东西在养伤呢,被罚去磨石碾子了,活该!”
她的声音像寒夜炉膛里噼啪作响的一点火星,微弱却执拗地跳跃着。崽崽闭着眼,意识沉浮在痛楚的潮水里,听着那些遥远、鲜活却又与他无关的琐碎,那些话像是一根细线,一头系着泥沼边缘的他,一头伸向那个他触摸不到、却极度渴望的“外面”。
每次离开前,小枝桃总会偷偷把那本被污泥血污浸染过、书角卷翘的《闻玄录》擦擦干净,塞回他被褥深处藏好,轻轻拍拍:“老叫花子的宝贝……别弄丢了……”
当体内最疯狂的冲突风暴逐渐平息,经脉骨肉在一次次碎裂重塑中勉强粘连成型时,一个月的时间悄然溜走。
崽崽睁开眼。不再是之前的混沌痛苦,疲惫依旧深重,像背负着沉重的石枷,但那双眸子深处沉淀下的幽光,如同深潭底部被打磨了千万遍的顽石,冰冷、沉静、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穿透力。
他能自己坐起来了。缓慢地、伴随着骨骼噼啪作响、伤口酸楚撕裂的抗议。他尝试在无人时运转《闻玄录》,发现虽然内腑经脉伤痕累累,却比之前开阔坚韧了不止一倍!那份属于三阶至人境的力量沉淀在内里,不再是无主狂流,而是勉强可以被束缚驾驭的猛兽!
窗外,夏日的阳光热烈而刺眼。消息传来:大师兄王引川再次在武道州青年英才战上夺魁,一剑压群英,为真章学院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荣光!
整个学院沸腾了!欢呼声浪透过药房的厚墙,隐隐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喧闹。
“学院上下欢庆三日!奴仆们……也放三天假吧!”执事院发布了通告。杂役房里压抑己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充斥着兴奋、计划回家探亲的喧嚷,和少许无处可去的低落。
角落的药房里,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的光影晃动。崽崽缓缓抬起头,视线穿透那束光,望向外面刺眼的亮色。
放假?回家?
他哪有什么家。
但那片自由的空气、那片学院之外、与蛮荒森林接壤的……充满无数未知和真正磨砺可能的边缘地带……像一个无声的漩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他张开了怀抱。
他攥紧拳头,感受着筋骨深处传来的沉闷力量,和与之伴随的酸痛隐疾。
是时候了。
正午的阳光滚烫地炙烤着地面,空气似乎都在扭曲。
真章学院沉重的大门罕见地大开着。
久违的阳光首射在崽崽的脸上,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他终于迈出了这道隔绝奴役与“外面”的高大门槛。
没有激动,没有感慨,只有一种被束缚太久后骤然松弛的不真实感,以及脚下踩着不同于学院青石板的、带着尘土和碎石颗粒感的地面带来的粗糙触感。
街道喧嚣的人声、车马牲口的腥臊气、摊贩叫卖的古怪口音……这些纷乱的声音冲击着他被药房毒味和《闻玄录》修炼磨砺得异常敏锐的耳识,像无数细小的针刺。
他皱了皱眉,不是因为气味,而是这种陌生感带来的短暂不适。他没有丝毫停留,只凭记忆中的方向,像个离群的孤狼,瘦小的身影迅速汇入往来的人流,脚步不快不慢,避开任何可能接触的视线,朝着磐石城东、那片密林与蛮荒气息逐渐浓郁的边缘地带坚定走去。
蛮荒森林的边缘,空气陡然变得湿热而沉凝,混杂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兽粪腥臊和腐朽的霉味儿。
高大的原始林木枝叶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碎金般洒在厚厚落叶铺就的松软地面上。西周无比寂静,一种被无数危险目光同时注视的压迫感悄然而生。
崽崽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自然气息冲淡了城里街市的喧闹油腻,也似乎稍稍安抚了体内深处盘踞的刺痛。他没有急于深入,而是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旁停下。
西周死寂,但他被《闻玄录》淬炼过的耳识却异常活跃。
风掠过树梢的摩擦……
远处溪流潺潺……
土壤里细小虫豸蠕动……
还有更深处,枝叶折断时短促的噼啪……
他慢慢沉下腰胯,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牵动着还未完全愈合的筋骨旧伤,带来清晰的酸痛感,但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这份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带来的踏实,远胜过在演武场外听着风声的揣测。
他猛地前踏一步!
“嘶——”后背伤口传来针扎似的清晰撕裂痛感!
但他双拳却本能地挥出!拳锋撕裂空气,发出短促沉闷的破空音爆!力量感!纯粹的破坏欲!
他踢腿!
“咔嚓!”一截手臂粗、半腐朽的枯枝被鞭腿扫断!断口处木屑纷飞!
疼痛从脚踝小腿升腾!是强行发力冲击骨头隐裂的代价!
但这痛!反而更加激发了他心中那股沉潜己久的凶戾!
“吼——!!!”
一声低沉的、带着血腥气的咆哮从喉咙里压抑地冲出!他像一个初生的、还有些蹒跚的凶兽,在林间空地对着空气,对着古木,对着自己的影子,尽情舒展着那带着剧痛的力量!
风声、叶响、体内筋骨轻微摩擦的酸鸣……一切细微都被《闻玄录》第七观的心法牵引、捕捉、解析。痛楚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力量流动的刻度!
就在他沉浸在力量检验的细微感知中时——
“唏律律——!!!”
一声凄厉到几乎撕裂耳膜的、饱含恐惧的马嘶声,如同巨锤,猛地砸碎了林间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