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清晨。
阳光刺破云层，庄浪河水波光粼粼。许焕穿上最干净整洁的衣服，背上透明的考试袋。爷爷奶奶和继祖都早早起来，要送她去镇上的考点。
“爷爷，奶奶，你们在家等着就好，路远。”许焕劝道。
“不行！这么大的事，爷得去！”爷爷拄着拐杖，态度坚决。
“我扶爷爷去！姐，走吧！”继祖背起画板，“我在外面等你，给你画个凯旋图！”
拗不过他们，一家人踏上了通往镇中学考点的路。爷爷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继祖小心地搀扶着。
镇中学门口早己是人山人海。警戒线拉起，警察维持着秩序。送考的家长比考生还多，脸上写满了比考生更甚的紧张和期盼。各种加油打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王巍也由父母陪着来了。隔着人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王巍只是抬起手，用力握了握拳，眼神里是绝对的信任和无声的“加油”。许焕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充满力量的弧度。
班主任老李在考点门口清点人数，挨个检查证件，拍着每个学生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别紧张！就当平时考试！相信自己！”
爷爷、奶奶、继祖、堂叔、王巍……一道道关切的目光聚焦在许焕身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支撑力。
终于，入场铃声刺破喧嚣，尖锐地响起。
“考生入场！”广播声传来。
人群开始涌动。许焕最后看了一眼家人：爷爷拄着拐杖站得笔首，奶奶双手合十，继祖高高举起拳头，王伟的目光穿越人海紧紧相随。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握紧了手中的考试袋，像一名真正的战士握紧了她的武器。所有的寒窗苦读，所有的孤灯夜战，所有的期待与嘱托，都凝聚在此刻。
她转过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跟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考场大门。身后，是亲人和师友的目光织成的温暖港湾；前方，是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战场。
庄浪河的女儿，带着故乡泥土的坚韧，带着引路人的期许，带着并肩战友的约定，带着守护生命的誓言，踏入了这场决定未来的战役。高考，终于来临。许焕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如同淬火后的钢
6月8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许焕就醒了。不是被闹钟叫醒，也不是被窗外的鸟鸣唤醒，而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惊醒。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她挣扎着坐起身，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席卷全身，让她即使在温暖的被窝里也瑟瑟发抖。
糟了！发烧了！
许焕的心猛地沉入谷底。昨天考完语文和数学，虽然感觉发挥极好，但精神高度紧张加上天气闷热，晚上回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头重脚轻。她以为是累的，喝了一大碗奶奶熬的姜汤就早早睡了，没想到……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滚烫！她挣扎着下床，找到家里那个老旧的体温计，含在嘴里。几分钟后拿出来一看，水银柱清晰地指向38.7℃。
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声音。窗外初升的阳光变得刺眼而冰冷。高考第二天，还有两门至关重要的考试——理科综合和英语！她最擅长的理综！她拼命追赶的英语！竟然在这样要命的时刻，发烧了！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手脚冰凉，胃里一阵翻搅。怎么办？放弃？三年的心血，无数个日夜的拼搏，爷爷奶奶的期盼，尕爸的嘱托，王巍的约定……难道就要毁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上？
“焕焕，起来吃早饭了，今天……”奶奶推门进来，话说到一半，看到许焕煞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声音戛然而止，“哎呀！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红！”奶奶粗糙的手立刻抚上她的额头，“烫手！发烧了！”
爷爷闻声拄着拐杖急急进来，继祖也揉着眼睛跟过来，一看这情形，都慌了神。
“快！快躺下！我去找退烧药！”奶奶急得团团转。
“我去叫村医！”继祖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行！”许焕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决。她一把抓住继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她看着眼前焦急的亲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的灼痛和身体的眩晕感。
“爷，奶，继祖，我没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是有点着凉，低烧。药……药我吃。但今天……我必须去考试！”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放弃！死也要死在考场上！”
她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坚定得可怕。爷爷看着孙女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决绝，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他想起了庄浪河发大水那年，自己也是发着高烧，硬是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堵决口……他用力拄了拄拐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好！我孙女有志气！像咱庄浪河的水，冲不垮！扶我起来，送焕焕去！”
奶奶抹着眼泪，手忙脚乱地翻出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倒了满满一杯温水。许焕就着水，把药片一股脑吞下去，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奶奶又煮了浓浓的姜糖水，逼着她灌下去一大碗。继祖找来湿毛巾，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简单的早饭食不知味。许焕强忍着恶心，强迫自己吃下一点馒头和鸡蛋，补充体力。出门前，她又量了一次体温：39.1℃。药效还没上来，体温不降反升。
通往镇考点的路，今天走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重脚轻，眼前的景物微微晃动。爷爷坚持要去，继祖和奶奶一左一右搀扶着许焕，也半搀扶着爷爷。阳光炙烤着大地，许焕却觉得浑身发冷，冷汗不断从鬓角渗出，浸湿了衣领。
考点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喧嚣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许焕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涣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许焕！”王巍一眼就看到了她，拨开人群挤过来，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你怎么了？脸这么白！”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她的额头，又猛地停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心疼。
“没事……有点发烧……”许焕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这……”王巍急得语无伦次，“吃药了吗？能坚持吗？要不……” 他看着许焕摇摇欲坠的样子，后面“放弃”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行。”许焕打断他，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看向王巍，“我们说好的……一起……去首都……学医……” 高烧让她的思维有些迟钝，但那个约定却异常清晰。
王巍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许焕眼中那份燃烧的意志，所有的劝阻都化作了无言的痛惜和支持。他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好！坚持住！许焕！我在外面等你！你一定行！”
班主任老李也发现了异常，快步走过来，看到许焕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许焕？你这状态……”
“老师，我能考。”许焕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请让我进去。”
老李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去吧！别硬撑！身体最重要！”
入场铃声再次响起，尖锐刺耳。
许焕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她挣脱了奶奶和继祖的搀扶，挺首了脊背，尽管身体在微微颤抖。她接过爷爷颤抖着递过来的透明考试袋，冰凉的塑料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爷，奶，继祖，等我回来。”她说完，不再看家人担忧欲绝的脸庞，转身，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走向那扇大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头痛欲裂，视野边缘阵阵发黑，喉咙的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考场里，风扇在头顶无力地转动，发出嗡嗡的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息。试卷发下来，许焕感觉眼前的字迹都在晃动、重叠。她使劲眨了眨眼，甩甩头，试图驱散那份眩晕感。
理综！这是她的强项！是她的阵地！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手抖得厉害，写出的第一个字都歪歪扭扭。物理大题复杂的电路图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压下那股恶心感。
“不能倒！不能放弃！” 爷爷拄着拐杖的身影，王巍焦急心疼的眼神，堂叔在星空下的嘱托，手腕上手表沉稳的滴答声……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冲撞，最终汇聚成一股支撑她摇摇欲坠身体的强大力量。
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她感觉身体一会儿像在冰窖，一会儿又像在火炉。每做一道题，都像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搏斗。思路时不时地断掉，她就闭上眼睛，深呼吸，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相关的知识点和解题模型。简单的题目变得异常艰难，计算频频出错，她不得不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滴答的手表声此刻像催命的鼓点。
监考老师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走过来低声询问：“同学，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
许焕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近乎凶狠的坚持和哀求：“老师……我没事……我能行……让我继续……”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
监考老师看着她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又看看她试卷上虽然缓慢但仍在推进的笔迹，最终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张纸巾，默默走开了。
许焕用纸巾胡乱擦了擦汗水和眼角因为痛苦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再次埋下头。她放弃了思考难题，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确保基础题和中档题的正确率上。公式、方程式、生物概念……像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支撑着她机械地书写。每一次落笔，都耗尽她残存的力气。
上午的理综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许焕几乎虚脱。她几乎是扶着桌子才勉强站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试卷被收走的那一刻，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中午，奶奶和继祖等在考点外，看到她出来，立刻冲上来搀扶。许焕几乎说不出话，只是虚弱地摇摇头。在考点附近找的简陋小旅馆里，她勉强喝了几口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奶奶用湿毛巾不断给她擦拭降温，继祖紧张地守在一旁。
下午的英语考试，对高烧中的许焕来说，更是地狱般的煎熬。听力部分，耳机里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模糊不清，她只能凭借王巍平时训练她的语感和抓关键词的能力，连蒙带猜。阅读理解的字母在眼前跳舞，长难句的结构完全理不清。写作时，手抖得更加厉害，字迹歪歪扭扭，脑子里背熟的模板和高级词汇仿佛都消失了。
痛苦、绝望、窒息感几乎将她吞噬。她无数次想放下笔，放弃抵抗。但每当这时，手腕上的手表就会清晰地传来一下震动——那是她设定的整点震动提醒，此刻却像王伟在无声地呼唤她：“坚持住！许焕！”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那细微的痛楚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她不再试图理解复杂的句子，只求把认识的单词填进作文模板的框架里；不再纠结阅读的深层含义，只求把选择题的答案涂满。她像一台濒临报废却仍被强行驱动的机器，用残存的意志力，榨干最后一丝能量，在答题卡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监考老师收走试卷的那一刻，许焕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面上。
“同学！”监考老师和旁边的考生惊呼着冲过来。
许焕失去了意识。最后残存的感官里，是考场外骤然爆发的巨大喧嚣，是解脱，是哭泣，是欢呼……而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完成了她的答卷，用高烧的躯体，用燃烧的意志，在命运的考场上，书写了最悲壮也最坚韧的一笔。庄浪河的女儿，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