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私立天使焚化厂。
名字取得倒是好听，可那股子顺着风飘过来的，混杂着劣质柴油与某种油脂烧焦的古怪气味，却半点没有天使的圣洁。
矮胖的烟囱孤独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吐着浑浊的黑烟。
这里偏僻，荒凉，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车辙印深陷在泥地里，旁边就是半人高的荒草。
林阳就站在这片荒草的边缘。
他的目光，穿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落在了焚化厂门口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一个光头，一个瘦子。
陈世忠，陈世贤。
他的两个亲舅舅。
他们正凑在一起，对着手里的几张纸指指点点，脸上是那种压抑不住的，猥琐又贪婪的笑容。
看着这里，林阳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源头。
就在这时，那个瘦一点的陈世贤，不经意地一抬头。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使劲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光头陈世忠。
陈世忠不耐烦地转过头，顺着自己兄弟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下一秒，两人脸上的贪婪和算计被一种夸张的热情所取代。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林阳面前。
那动作，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熟络。
“哎哟，这不是我们家大外甥吗！”
光头陈世忠笑得满脸横肉都挤在了一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什么时候来的万都啊，怎么也不跟你老舅我说一声呢！”
他上来就想拍林阳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被林阳那毫无温度的眼神看得一滞，尴尬地收了回去。
“就是就是！”
瘦子陈世贤在旁边连声附和，那张刻薄的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关切。
“一个人跑这么远，多不安全啊。”
“吃饭了没有？你看看你，都瘦了，在学校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一连串的寒暄，一句接一句的关心。
仿佛他们真的是全天下最疼爱外甥的舅舅。
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林阳对这一切虚伪的表演，视若无睹。
他的眼神，没有在那两张挤出褶子的笑脸上停留。
而是越过他们，望向了他们身后那根吐着黑烟的烟囱。
那里，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陈世忠和陈世贤脸上的笑容，在林阳这种极致的沉默面前，显得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滑稽。
他们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结果对方连一个字的回应都没有。
空气中那股子烧焦的油脂味，似乎也钻进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感觉一阵干涩。
就在陈世忠准备再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死寂的时候，林阳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汪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
“我妈呢？”
林阳心中己有猜测，但不敢承认。
陈世贤下意识地干笑了一声，试图用一种长辈的口吻来缓和气氛。
“你看看，这孩子。”
“一开口，就是惦记着你妈。”
他转向自己的光头哥哥，像是在寻求认同，可那眼神却不敢与林阳对视。
“咱们哥俩，也好多年没见着你了。”
“要不是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今天走大马路上，怕是都不认识喽。”
这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抱怨，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仿佛他们是被冷落的一方。
瘦子陈世贤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
“怎么？”
“我们这两个当舅舅的，就不配让你惦记一下？”
他话锋一转，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虚假的，热络的笑容。
“走！”
“别在这吹风了，看你穿这点，回头再感冒了。”
“咱们舅甥几个，找个好地方，好好吃一顿去！”
林阳却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旁若无人地，迈开脚步，朝着焚化厂里走去。
一丝丝黑色的气息，若有若无，开始自他周身萦绕，那是狱神星的恶念在逐渐苏醒。
陈世贤明显慌了。
他一把扯住林阳的胳膊。
“别走啊，咱们还没好好叙叙旧呢！”
“就是就是！”
陈世忠也赶紧凑上来，挡在前面。
“滚！”
迎接他们的，是一记伴随着雷声的重喝。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九幽地狱里炸响的闷雷，带着碾碎一切的暴戾。
两人被这声巨吼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下意识地就松开了。
他们呆住了。
但很快，被戳破伪装的恼怒与被人呵斥的羞愤涌了上来。
“不行啊，不能让他进去！”
陈世贤压低声音对陈世忠喊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多年不见，怎么这么没礼貌！”
“真是欠管教！”
陈世贤壮着胆子，再次伸手，想要去抓林阳的衣领。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林阳。
一股无法抗拒的磅礴气劲便从林阳身上轰然爆发。
陈世贤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他身后的陈世忠躲闪不及，被自己的兄弟结结实实地砸在身上。
“哎哟！”
两人像滚地葫芦一样，摔作一团，狼狈不堪。
再也阻止不了林阳分毫。
他迈步走进了那扇冰冷的铁门。
铁门之内，是一片更加浓郁的，凝固了的绝望。
那股混杂着油脂与焦臭的气味，在这里像是有了实体，钻进鼻腔，糊在喉咙，堵塞住每一次呼吸。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焚化场所。
更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处理垃圾的角落。
那些付不起高昂殡葬费用的遗体，被随意地用最廉价的粗布包裹着，一具具地停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没有哀乐，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它们就像一堆堆等待处理的废弃物，静静地躺着，散发着腐朽与死寂。
这里，就是穷人的乱葬岗。
林阳的脚步，踏在这片死寂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的目光扫过一具具冰冷的躯体。
每掀开一块粗布，看到一张陌生的，蜡黄的脸，他心中的寒意就加深一分。
那颗名为狱神星的恶念，在他识海中缓缓转动，散发出的黑色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将他周身的空气都冻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