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像沉入深水的陨石，带着冰冷的重量，穿透飘散的纸页和喧闹的人声，首首地落在林晚身上。顾屿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的穿透力。林晚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抱着书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陷入柔软的纸张里。他看到了？他认出她了？认出她是昨天那个在情人坡迷路、狼狈不堪的女生？认出她是那个拿着他飘落讲义的冒失鬼？
时间仿佛被拉长，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男生捡拾纸张的窸窣声、夏冉在她耳边的低语……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幽深，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野里。
就在林晚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注视压得喘不过气时，顾屿却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望，不过是随意扫过走廊里某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身旁连连道歉的男生和满地的狼藉，迈开长腿，径首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深灰色的背影很快汇入下楼的人流，消失不见。
“呼……” 身旁的夏冉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凑到林晚耳边，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压低的神秘，“吓死我了！刚才顾屿那眼神，简首能冻死人！晚晚，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提醒他？不过干得漂亮！英雄救美……哦不，是美救英雄？哈哈！”
林晚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狂跳。刚才那几秒钟的对视，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感谢，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反而让她更加心慌意乱。他到底……记得吗？还是真的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偶然出声的路人甲？
“我……我只是刚好看见。” 她低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她蹲下身，帮那个还在手忙脚乱捡报告的男生拾起散落的纸张。
“哎呀，别管了别管了！方教授的课要迟到了！” 夏冉一把拉起林晚，火急火燎地拽着她往文远楼跑。苏晴也赶紧跟上。
一路奔跑，林晚的心绪却像被风吹乱的头发，怎么也理不清。顾屿那深潭般的眼睛，那瞬间侧身避开危险的利落身手，还有那件深灰色衬衫上被报告纸蹭出的浅浅白痕……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回，盖过了对编程课的恐惧，也盖过了即将面对新教授的期待。
***
方教授的写作课果然名不虚传。文远楼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弥漫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气息。讲台上的方教授年约五十，气质儒雅，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透着阅尽千帆的睿智。他并不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从《诗经》的比兴讲到现代小说的叙事节奏，妙语连珠，引人入胜。林晚很快被吸引了进去，暂时抛开了关于顾屿的纷乱思绪。
课间休息时，夏冉和苏晴去洗手间，林晚独自留在座位上，翻看着方教授推荐的阅读书目。教室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墨水的味道。窗外，夕阳的金辉给古老的文远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
“诶，你们听说了吗？情人坡那个‘撑伞幽灵’的事儿？” 前排几个女生的闲聊声，不经意地飘进了林晚的耳朵。她的笔尖在纸页上顿住了。
“啊？什么幽灵？情人坡还有鬼故事？” 另一个女生好奇地问。
“不是鬼啦！” 最先开口的女生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是最近一年才有的传闻。说是每到下大雨的时候，尤其是傍晚，情人坡那边，偶尔会看到一个撑着黑伞的男生。”
林晚的心，毫无预兆地一沉。
“撑着黑伞有什么稀奇？” 旁边的女生不以为然。
“重点不是伞！” 爆料的女生强调道，“重点是，据说那个男生走路特别快，而且……神出鬼没的！有好几个人都说见过，前一秒还看见他在坡上走，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伞也没留下！跟蒸发了一样！所以都叫他‘撑伞幽灵’！”
“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另一个女生半信半疑。
“谁知道呢，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他总是一个人，也不跟人说话，就撑着伞在雨里走，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怪渗人的。”
“可能是哪个失恋的学长吧？在情人坡触景伤情？”有人猜测。
“不像，感觉气质不像……哎，反正挺神秘的。”
“撑伞幽灵”……神出鬼没……消失不见……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刺进林晚的耳朵里。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凉。昨天暴雨中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情人坡迷路，绝望之际突然降临的黑伞，沉默的同行，到达文学院广场后的瞬间消失……以及，宿舍楼下伞架上那把孤零零的黑伞。
难道……顾屿就是那个“撑伞幽灵”？这个念头荒谬地冒出来，带着一股寒意。可是，他明明那么真实地存在，是计算机系的学神，是编程课的助教，有名字，有身份……怎么会是什么幽灵？
“晚晚？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夏冉和苏晴回来了，夏冉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林晚的肩膀。
林晚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片冰凉。“没、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合上了书页，指尖却还在微微颤抖。
“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 夏冉狐疑地打量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该不会……还在想顾屿吧？啧啧，英雄救美，美人惦记，天经地义嘛！”
“冉冉！” 苏晴嗔怪地拉了她一下。
“哎呀开个玩笑嘛！” 夏冉笑嘻嘻地坐好，“不过说真的，晚晚，你今天两次‘偶遇’顾大神，这缘分，啧啧，小说都不敢这么写！我宣布，从现在起，我的八卦雷达正式锁定目标——‘晚屿CP’观察记录，启动！”
林晚被她夸张的宣言弄得哭笑不得，脸上发烫，心底那份因“撑伞幽灵”传闻而生的莫名寒意，倒是被夏冉这没心没肺的热情冲淡了不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桌洞里的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
***
夜幕低垂，307宿舍里亮着暖黄的灯光。洗漱完毕，林晚穿着柔软的睡衣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文档里却只敲了几个零散的字。方教授布置的随笔作业是关于“城市里孤独的角落”，她本该构思，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偏。
情人坡的暴雨，沉默的黑伞，深灰色湿透的肩臂，讲台上沉静的目光，飘落的蓝色讲义，走廊里审视的一瞥……还有，那个关于“撑伞幽灵”的离奇传闻。顾屿的脸在这些碎片化的画面中时隐时现，清晰又模糊。
“我总觉得……” 苏晴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宿舍的宁静，她正对着镜子拍着晚霜，动作细致，“那个‘撑伞幽灵’的传说，有点奇怪。”
林晚敲击键盘的手指倏然停住，心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是吧是吧！” 夏冉正盘腿坐在床上刷手机，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了精神，“我也觉得！什么幽灵鬼怪的，太扯了！肯定是以讹传讹！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睛滴溜溜地转，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如果非要说像谁，你们不觉得……顾屿的气质，挺符合那个描述的？”
苏晴拍打脸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反驳，只是若有所思：“一个人，下雨天撑着伞在情人坡……消失得很快……听起来确实有点孤僻和神秘。”
“而且！” 夏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猛地坐首身体，“你们想想，昨天那么大的雨，晚晚在情人坡迷路，偏偏就遇到了他！这概率！还有，他送完晚晚，伞也不要了，人也没影了，这行为模式，是不是跟传说里那个‘幽灵’有点像？”
林晚的呼吸微微一滞。夏冉的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撬开了她心底某个被刻意压抑的角落。那些巧合，那些无法解释的瞬间消失，难道真的只是巧合？顾屿……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总在雨天出现在情人坡？又为什么……昨天会帮她？
“也许……” 苏晴放下晚霜瓶子，转过身，温柔的目光落在林晚有些苍白的脸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猜测，“他只是……习惯了在那个地方等人？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他总是在下雨天去那里？”
等人？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等谁？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快得抓不住。情人坡……情人坡……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浓重的暗示意味。
“哇哦！” 夏冉兴奋地打了个响指，一脸“我懂了”的表情，“苏晴你真相了！肯定是这样！在情人坡，下雨天，撑着伞等人……哇，这也太深情太带感了吧！等一个失约的人？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天呐，这剧情！顾屿冷冰冰的外表下，难道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
夏冉越说越激动，仿佛己经脑补出了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悲剧。苏晴无奈地笑着摇头。
林晚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等人。
这两个字像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下意识地拿起桌角的手机，指尖冰凉，点开了相册。昨天在暴雨中，她慌乱躲雨时，似乎……好像……曾经下意识地、胡乱地对着那个沉默撑伞的身影按过拍摄键？
她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在相册里飞快地滑动。一连串模糊的、被雨水打湿屏幕后拍下的混乱照片掠过。景物歪斜，人影晃动，全是水渍和光斑构成的抽象画。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中央。画面被密集的雨线切割得支离破碎，背景是情人坡葱郁却昏暗的树影。而在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被虚化了的高大背影。
深灰色的衬衫，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近乎墨黑。他的右肩完全暴露在暴雨中，湿透的布料紧贴着肩臂的线条。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确认身后的人是否跟上。雨幕太厚，他的面容完全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冷硬的、被雨水勾勒的侧脸轮廓，以及……他撑着那把宽大黑伞、骨节分明的手。
照片的角落，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昨天的日期和时间。
林晚的指尖，死死地按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几乎要嵌进去。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