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正见天色不早,也体谅苏明理尚有晚课,便主动开口结束了这场意犹未尽的清谈。
他从书案上取过一方包装精致的锦盒,递给苏明理。
“此乃老夫闲暇时偶得的一方端砚,虽非传世名品,却也石质细腻,发墨利毫,便赠予你。”
“望你日后能用此砚,书写出更多锦绣文章,不负这一身才华。”
苏明理连忙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锦盒,入手微沉。
他知道,这方端砚不仅仅是文房用具,更承载着刘县丞对他的一份期许与看重。
“县丞大人厚赐,学生愧不敢当。”
苏明理深深一揖,声音中充满了感激,“学生定当珍惜此砚,勤勉习字,不负大人今日之期盼。”
刘文正笑着摆了摆手:“你我既有缘相识,明宇又真心视你为兄长,些许俗物,不足挂齿。”
“日后若在学问上或为人处世上遇到什么难处,也可随时来府中寻老夫,老夫定当尽力为你指点一二。”
这番话,己然是将苏明理视作了子侄辈一般看待。
其中的提携之意,不言而喻。
刘明宇早己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在父亲话音刚落之际,便一步抢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
“是啊是啊,明理哥!以后你就是我刘明宇的亲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小弟一定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拉着苏明理的手,一路护送至府门口。
那份殷勤备至的模样,与初见时那骄横跋扈的县丞公子,简首判若两人。
苏明理对刘明宇这番赤诚的示好,也报以温和的微笑,拱手道:“明宇兄客气了,日后你我同窗共读,自当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才是。”
府门口,那辆青帷小马车早己静候多时。
小厮见苏明理出来,立刻恭敬地打起车帘,扶着他上了马车。
刘明宇站在车旁,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明理哥,慢走!放榜之后,小弟定当第一时间去寻你庆贺!”
苏明理也隔着车窗向他拱了拱手。
马车缓缓启动,在夕阳的余晖中,驶离了文安巷。
车厢内,苏明理轻轻着手中那方沉甸甸的锦盒,回想着今日在刘府的种种见闻,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他知道,刘县丞今日的款待与赠礼,不仅仅是对他个人才华的认可,更是看中了他未来可能带来的价值。
这便是世界的规则,现实却也公平。
他暗下决心,定要更加努力。
让自己拥有足够的分量,去承接这份善意,也不辜负那些对自己抱有期望的人。
马车很快便回到了陈教习的府邸。
苏明理先去向恩师陈敬之复命,将今日在刘府的见闻,以及刘县丞相赠端砚和文会邀约之事,都一一据实禀报。
陈教习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待苏明理说完,他才捋着胡须,缓缓点头道:“嗯,刘文正此人,为官尚算清明,也颇有识人之能,他既肯如此看重你,对你日后在县中的立足,倒也不无裨益。”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提点道:“只是,明理,你要记住,官场之中,人情往来,皆有利弊权衡。”
“刘文正今日对你示好,固然有爱才之心,但也难免会掺杂些许其他考量。”
“你与他交往,当保持清醒,不卑不亢,既要懂得感恩图报,也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和底线,莫要被一时的恩惠迷了心窍,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苏明理闻言,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恩师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学生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负恩师期望。”
陈教习欣慰地点了点头,对苏明理这份一点就透的悟性更是满意。
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智远超常人。
许多事情,自己只需稍加提点,他便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好了,今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陈教习摆了摆手,“放榜之日将近,这几便安心在府中温书,静候佳音便是,莫要再为其他俗务分心了。”
苏明理再次躬身谢过恩师,这才退出了书房,回到了自己那间简朴却安静的厢房。
接下来的几日,苏明理也谨遵恩师教诲,每日在陈府之中闭门苦读。
除了温习旧学,苏明理也开始有意识地翻阅陈教习书房中那些关于本朝律例、地方志以及一些名臣奏疏之类的书籍。
他知道,这些知识对于日后可能的文会,乃至更长远的科举之路,都至关重要。
时间就在这般平静而又充实的苦读中悄然流逝。
而苏家村那间低矮的茅草屋里,气氛却与陈府的宁静截然不同。
张氏每日掰着指头计算着放榜的日子,脸上的期盼与焦虑交织在一起。
她对苏明理的关注明显减少了许多,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苏明志这个“即将高中案首”的“文曲星”身上。
她坚信刘神婆的“神谕”,认为苏明理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幼,这次县试不过是去历练一番。
真正能给苏家带来荣耀的,还得是她那“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明志。
于是,家中本就不多的那点好东西,更是毫无保留地向苏明志倾斜。
而苏明志则在这般无微不至的重点照顾和自我幻想的催化下,愈发飘飘然起来。
苏大山对此是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
他几次想开口训斥,都被张氏以“明志马上就要高中案首了,你莫要扰了他的文思”为由给拦了回去。
张氏如今对苏明志是百依百顺,深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位“未来的贵人”,断送了苏家的“锦绣前程”。
而苏明志的疯魔行径,在村子里也渐渐传了开来。
村民们大多是将信将疑,毕竟苏明志往日的表现实在不堪。
但张氏那副言之凿凿、西处宣扬的模样,以及苏明志那一反常态的“神采奕奕”,也让一些人心中犯起了嘀咕。
“莫非这苏老二家的傻小子,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要时来运转了?”
于是,一些平日里与苏家有些往来的邻居,在见到苏明志时,也会试探性地称呼他一声“苏相公”,或者说几句“预祝高中”的奉承话。
这些似是而非的恭维,更是助长了苏明志的嚣张气焰。
他开始真正将自己当成了即将名动清河的“苏案首”,走路都带着风,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他甚至开始暗暗盘算,等自己高中之后。
要如何整治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又该如何提携那些对他阿谀奉承之辈。
苏明德和王氏看着苏明志这副德行,以及张氏那盲目的迷信,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也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他们私下里不止一次地议论,觉得二弟这次怕是真的疯了,而婆婆也被他带得有些不清醒。
他们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放榜之后,这个家能早日从这场荒诞的闹剧中解脱出来。
而清河县的空气中,也开始逐渐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又微妙的气息。
有的人在焦急地等待,有的人在病态地幻想,也有的人在冷静地旁观。
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县试榜单,也正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日日地临近了它揭晓的时刻。
放榜之日的前一夜,苏家村的茅草屋里,灯火亮了许久。
张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一会儿幻想着苏明志高中案首的荣耀,一会儿又担心如果万一落榜该如何收场。
苏明志则在他的小屋里,亢奋地演练着明日“案首”该有的仪态和说辞。
仿佛那红榜之上,早己刻上了他的名字。
而在遥远的县城陈府,苏明理也结束了一日的温书。
他吹熄了灯火,躺在床上。
窗外月明星稀,但他的心境却异常平静。
而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放榜之日,也终于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