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巳时三刻，沈明远身着绯色官服立在阶前，腰间玉带东珠随呼吸轻晃。顾明棠携春桃候在旁侧，月白襦裙上未着半点金饰，却在雪光中显出清瘦风骨。
“父亲。”她福身时，瞥见沈明远目光扫过她腕间守宫砂，唇角微抿。“嗯。”沈明远淡淡颔首，转向沈知瑶——后者身着赤金翟衣，头戴红宝石簪子，腕间守宫砂刻意露在袖口，“今日寿宴，莫要失了分寸。”
“女儿省得。”沈知瑶挽住父亲手臂，指尖轻轻他腰间玉佩，“倒是大姐，穿得这般素净，莫不是想博‘清贫孝女’的名声？”沈明远皱眉，却未开口。顾明棠垂眸，注意到他腰间玉佩绳结新换了金丝，正是陆氏惯用的“并蒂莲”纹样。
马蹄声由远及近，吏部尚书之女周雨薇袖口露出半幅蜀锦：“知瑶妹妹！我给你带了波斯进贡的玫瑰香胰子……”“雨薇姐姐！”沈知瑶笑着迎上去，却在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瞧见我大姐了吗？听说她在庄子上连胭脂都用不起，腕间守宫砂怕是用紫草染的呢。”周雨薇掩唇轻笑，目光在沈知意月白襦裙上打转：“果然寒酸。也不知老祖宗怎的让她上桌……
“周小姐这话不妥。”清冽女声打断二人，镇北将军府嫡女苏月如策马而至，湖蓝锦袍被风雪扬起，“庶女也是沈家人，岂容外人轻慢？”沈知瑶脸色微变，周雨薇忙福身：“苏姐姐误会了，我只是……”“只是什么？”苏月如翻身下马，腰间狼首银哨发出清响，“我瞧着沈大姑娘气度不俗，倒是周小姐——”她扫过对方金丝绣鞋上的泥点，“雪天路滑，还是当心脚下为好。”顾明棠垂眸，心中微暖，这语气，与前世在马球场替她出头时如出一辙。那时苏月如也是这般挑眉冷笑，用最文雅的话堵得人说不出话。
“苏姐姐快些进去吧，老祖宗该等急了。”沈知瑶强笑，伸手去拉苏月如，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沈大姑娘，可愿带路？”苏月如转向沈知意，目光在她袖口停留一瞬——那里露出半幅帕角，正是前世二人共绣的“并蒂寒梅”纹样，却被沈知意巧妙折成了普通边角。
“苏小姐请。”沈知意福身，声音平稳，西人入厅时，老夫人徐氏己在寿桃屏风前落座，陆氏正替她调整翡翠镯子：“母亲今日精神真好，这镯子还是您六十大寿时老爷送的……”
“行了。”陆氏打断她，目光落在顾明棠身上，“知意，过来近些。”顾明棠上前时，沈明远忽然开口：“你母亲的玉佩，可还收着？”这话让林氏捏镯子的手猛地收紧。顾明棠抬头，撞见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自然收着。父亲放心。”
周雨薇见状，忽然指着沈知意裙角道：“呀！沈大姑娘裙角沾了雪水！莫不是方才在廊下摔了？”厅内目光投来。顾明棠低头，只见月白裙角果然洇着水渍，分明是方才苏月如策马经过时，马蹄溅起的雪水。
“不妨事。”她正要拂袖，苏月如忽然递来一方锦帕：“用这个吧。镇北军的粗布，吸得快。”顾明棠指尖触到锦帕边缘的暗纹，正是前世苏月如常绣的狼首图腾。她心中微颤，面上却依旧平静：“多谢苏小姐。”
“谢什么。”苏月如挑眉，“不过是路见不平。”这话让沈知意鼻尖发酸。前世她们相识，也是苏月如一句“路见不平”，带着一群武将之女闯上公堂，硬生生给我撑腰。
沈知瑶咬唇看着二人，忽然笑道：“苏姐姐与大姐何时这般熟稔了？莫不是在庄子上就……”“二小姐说笑了。”苏月如打断她，“我与沈大姑娘今日初遇，只是见不得人以嫡庶论高低，还是说二小姐觉得庶女就该低人一等？”这话针尖对麦芒，首戳侯府隐痛。陆氏咳嗽两声，忙打圆场：“寿宴该开席了，大家快些落座吧。”
顾明棠随苏月如走向武将女眷席时，听见周雨薇在身后低语：“镇北军果然粗鄙，竟帮着庶女……”“粗鄙也好过无礼。”苏月如头也不回，“周小姐若再议论他人，当心我让父亲送你两本《女戒》，镇北军的墨，可浓得很。”
顾明棠险些笑出声，却在与苏月如对视时，看见对方眼底闪过的一丝暖意。那目光像极了前世她们在马球场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却又多了几分克制，毕竟，这一世的她们，本该是初次相见。
宴前暖场戏过后，沈明远坐在主位，目光时不时扫向顾明棠，她正与苏月如低声交谈，面上虽平静，指尖却轻轻着苏月如送的锦帕。他忽然想起亡妻生前常说：“阿意像她外祖母，看似柔弱，实则有韧劲儿。”
陆氏替他斟酒，轻声道：“老爷瞧着，知瑶的婚事……”“先顾好寿宴。”沈明远打断她，目光落在沈知瑶腕间呆板的守宫砂上，“别再闹出笑话。”厅外风雪渐大，沈知意摸出袖中生母遗留的寒梅簪子，簪头虽断，却被她用细银链重新串起。苏月如瞥见，忽然伸手替她调整簪子角度：“这样更显精神。”这动作自然得仿佛前世替她整理马球头盔，沈知意喉间一哽，却听苏月如低声道：“明日我带你去挑匹好马，总闷在侯府，可不像你。”这话看似随意，却藏着前世相知的默契。沈知意轻笑：“多谢苏小姐美意，只是……”“无需多言。”苏月如摆手，“我说带，便是带。”
老夫人忽然起身，宣布寿宴开席。沈知意和苏月如分别走向座位，路过沈知瑶时，后者忽然轻声道：“大姐与苏小姐倒像旧识。”“不过是新交。”顾明棠驻足，“妹妹若是羡慕，不妨多交些真心朋友，而非背后议论人。”
沈知瑶脸色铁青，却见两人己经落座，动作熟稔得仿佛多年挚友。厅内烛火摇曳，顾明棠望着苏月如湖蓝锦袍上的狼首刺绣，忽然觉得，这一世的风雪，或许不再需要独自面对。
而有些缘分，纵是历经轮回，也会在某个雪天，重新牵起彼此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