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簌簌砸在青瓦上,老夫人徐氏屋内的鎏金兽首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烘不暖满室寒意。沈明远背着手在砖地上来回踱步,蟒纹玉带扣撞在腰间发出闷响,每一步都似踩在紧绷的弦上;沈家长房姑姑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掐着绢子的指尖泛白,丹蔻在烛光下泛着血色,时不时瞥向主位上的徐氏,眼神里藏着几分揣摩。
“当真是颜面扫地!”徐氏枯瘦的手指攥紧檀木拐杖,杖头镶嵌的翡翠貔貅随着颤抖轻晃,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怒意,“知瑶献的珊瑚树成了笑话,整个侯府都跟着蒙羞!”她布满皱纹的脸转向沈明远,眼角的褶皱里藏着经年的威压,“你这做父亲的,平日里只顾公务,如今连女儿都管教不好!”
沈明远额头沁出细汗,锦袍后背洇出深色水痕,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母亲息怒,定是有人暗中算计知瑶……”“算计?”姑姑突然冷笑,莲步轻移至满地珊瑚碎屑旁,银红石榴裙扫过青砖,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她俯身拾起半片珊瑚枝,枯枝般的手指捏着残片凑近烛火,仔细端详着断口处斑驳的胶渍,“这些胶渍未干,底座牡丹纹用的是林氏娘家金漆,当我们都是睁眼瞎?”她的目光转向沈明远,语气里满是嘲讽,“倒是知意那丫头,金缮碎瓷的手艺,还有藏磁石的心思……”
徐氏着拐杖上的貔貅,浑浊的眼珠微微眯起,突然重重一杵地面:“够了!都下去吧。”待两人躬身退出,屋内烛火突然明灭。老夫人盯着摇曳的灯影,枯槁的手招了招:“李嬷嬷,你说……”她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知意这孩子,当真只是为了出风头?”
屏风后转出佝偻身影,李嬷嬷捧着鎏金手炉凑近,铜炉表面的缠枝莲纹映得她皱纹更深。她凑到老夫人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老奴瞧着,她复原的寒梅瓶底刻着‘寒梅斋’,与柳姨娘当年的绣庄字号一模一样……”话音未落,徐氏己攥住她手腕,骨节碰撞发出脆响,眼中泛起追忆的光:“你是说,她在为生母鸣冤?”李嬷嬷颤巍巍地点头,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炭盆偶尔爆出的火星,照亮老夫人骤然苍白的脸。
另一处院中,陆氏的兰芷阁内飘着龙脑香,鎏金兽形香炉里青烟袅袅。沈知瑶跪坐在猩红波斯毯上,翟衣上的金线己沾了泥污,珍珠耳坠随着抽噎轻轻晃动,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膝头。“母亲,表哥他今日……”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中带着委屈与不解。
“住口!”陆氏捏着鎏金护甲的手狠狠拍在妆奁上,胭脂盒震得跳起,各色胭脂粉洒了满桌。她胸口剧烈起伏,凤目圆睁:“你看看你!珊瑚树用鲛人胶糊弄,被人当众拆穿;陆衡解围时,你连句得体话都说不出!”她抓起案头的翡翠镯子,又生生忍住摔砸的冲动,镯子在掌心转了又转,翠色映着她气得发红的脸,“那丫头不过是个庶女,你究竟输在哪里?”
沈知瑶突然扑进母亲怀里,泪水洇湿陆氏月青缎面袄子:“女儿不甘心……”陆氏僵硬的肩膀渐渐放松,抚摸着女儿青丝的手却在发抖,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别哭了,明日我便去求老太太,定不能让她好过……”
话音未落,丫鬟急匆匆掀帘而入,鬓边的绢花随着喘息轻轻晃动:“夫人!陆公子求见!”陆氏慌忙整理鬓发,指尖扫过眉间花钿,又轻轻拍了拍女儿后背:“莫哭了,你表哥来了。”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裙摆,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势。
陆衡身着玄狐裘跨进门槛,雪粒从大氅边缘簌簌落下,在青砖上融出深色痕迹。他笑着张开双臂,露出里面月白色锦袍:“姑母,我可是顶着风雪来讨杯热茶的。”说着便熟稔地在主位旁的绣墩坐下,抖了抖披风上的雪,腰间螭纹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陆氏笑着啐他一口,亲自斟了盏碧螺春推过去:“就你会装可怜。说吧,这么晚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茶?”她瞥了眼缩在角落的沈知瑶,又压低声音道,“为了沈知意?你要她修漆器的事,该如何开口?她如今得了老太太青眼……”
陆衡端起茶盏轻抿,水汽氤氲中,他望着墙上的《寒梅图》,眼神突然变得幽深:“姑母还记得顾家顾明棠吗?她当年拒婚时,也是这般倔强的眼神。”他指尖着杯沿,声音带着几分怅惘,“可惜顾府满门……”
陆氏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你少提那些旧事!”她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声音道,“沈知意不过是个庶女,就算眉眼有些像顾明棠,那性子可比她狠多了。你若只是图个新鲜……”
“姑母这是说哪里话?”陆衡突然轻笑,折扇轻点桌面,“我不过是惜才罢了。那丫头金缮碎瓷的手艺,还有应对诘难时的机锋,倒让我想起顾明棠摆弄药材时的模样。”他挑眉看向陆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只是比起顾明棠的温婉,她更像带刺的野玫瑰。”
陆氏盯着侄子眼中难得一见的兴味,心头警铃大作。她凑近了些,语气严肃:“衡哥儿,姑母是为你好。玩玩可以,可别陷进去。当年顾明棠……”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色,“顾府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沈知瑶突然插话:“母亲,表哥不过是找她修个漆器……”“住嘴!”陆氏和陆衡异口同声。陆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又转向陆衡:“明日我去安排,让她进陆府。但你给我记住——”她伸出翡翠护甲点了点陆衡胸口,“别玩火自焚。”
陆衡笑着起身,将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姑母放心,我心里有数。”他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沈知瑶,那一眼淡然疏离,惊得少女攥紧了裙摆。
栖梧院内,一盏油灯在寒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映着沈知意专注的侧脸。她正就着油灯修补寒梅簪,银针在发簪断裂处穿梭,动作轻柔而熟练。春桃抱着新裁的冬衣缩在矮凳上,小脸皱成一团,望着主子专注的侧脸:“小姐,陆公子邀您修器,分明是圈套……”
“圈套?”沈知意抬头轻笑,烛火映得她眼尾微红,手中银针闪过冷光,“那便将计就计。明去趟琉璃厂,找刘掌柜取件东西……”她放下手中的簪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祠堂方向,眼神变得冰冷,“祠堂里母亲的牌位,也该擦擦灰了。”
春桃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小姐是说……”沈知意转身,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陆氏是陆衡的姑母,今日老太太没应陆衡的要求,估计陆衡要去找陆氏帮忙。”“小姐是说……”“她若拿生母的事拿捏我,那我便让他看看,这侯府里,究竟谁才是局中人。”她拿起案头的青瓷瓶图纸,指尖轻轻抚过金线勾勒的寒梅,眼中燃起斗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