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巷口熄了火。引擎冷却的滴答声里，顾明棠盯着自己的手，指节还在发颤。方才金属盘炸裂时的强光，在视网膜上烧出一片淡紫色的残影，像极了标本翅尖的颜色。
“喝口这个。”裴昭明递过来半瓶矿泉水，瓶盖拧得很松，显然是特意为她打开的。他自己靠在车门上，喉结滚动着，却没碰手里的水壶。顾明棠注意到，他左臂的袖子卷到肘部，蝶形红痕比刚才深了些，像块刚烙印上去的朱砂。
她接过水，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才发觉掌心全是汗。“那个标本……”
“不是活物。”裴昭明打断她，声音有些哑，“是基因序列被激活后的拟态反应。”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掠过眉骨时，动作顿了顿——那里有道极淡的疤，大概是旧伤。“但‘皇’字芯片能操控它，说明有人在远程监控这里。”
顾明棠仰头喝水，水流过喉咙时，带着股铁锈味。她想起冰柜里母亲的残影，那句没说完的“同化”像根冰针，扎在喉头。“同化什么？”
裴昭明没回答，只是从背包里翻出张折叠的地图，摊在引擎盖上。地图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极小的圆点，旁边标着“青蝶谷”。“在横断山脉深处，海拔西千米以上，常年有暴风雪。”他的指尖敲在圆点西侧，那里画着道锯齿状的线，“这是冰川裂隙带，进去的人很少能出来。”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脚背，顾明棠打了个寒颤。她后颈的纹身又开始发烫，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你父亲的笔记里，有没有提过这个谷？”
“只说那是拟态青蝶最后的栖息地。”裴昭明叠起地图时，动作忽然停住，目光落在顾明棠的手腕上。她的银镯子不知何时滑到了小臂，露出腕骨处淡淡的青色血管，“你母亲的便签说样本在安全处，会不会就在谷里？”
顾明棠着镯子内侧的花纹，那是母亲亲手刻的青蝶翅膀。“她从不说谎。”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裴昭明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那光芒里有固执，有孤注一掷，像极了标本挣脱玻璃罩时的决绝。他忽然别开脸，从后备箱拖出登山包，开始清点装备：“防雪服、冰镐、卫星电话……我们需要准备三天。”
“不用。”顾明棠按住背包的拉链，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齿，“现在就走。”
裴昭明的睫毛颤了颤，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急。“青蝶谷夜间温度能降到零下三十度，没有向导……”
“钥匙在催我们。”顾明棠摸出防磁盒，青铜钥匙上的银花正微微发亮，花瓣边缘泛着极淡的荧光，“它开花了。”
裴昭明的视线在钥匙上停留了两秒，忽然抓起副墨镜戴上，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上车。”他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先去装备店。”
出租车重新启动时，后视镜里的静生生物所越来越小，爬山虎覆盖的墙在暮色里像块浸了血的绒布。顾明棠盯着裴昭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他的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换挡时，手腕转动的弧度很稳，像在操控登山绳。
“你手臂的红痕……”
“没事。”裴昭明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基因金属的反噬，过几天就消了。”
顾明棠没再问。她知道他的脾气，越是在意的事，越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冰洞里，他替她挡落冰锥时，也只皱了下眉，仿佛被砸中的不是肩胛骨。
装备店在老城区的巷尾，招牌是块褪色的帆布，画着座雪山。店主是个瘸腿的老头，看见裴昭明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裴？你爸的账还没……”
“这次要最好的冰爪和高山靴。”裴昭明将一张卡拍在柜台上，打断了老头的话，“另外，我要一份青蝶谷近五年的气象记录。”
老头的目光在顾明棠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裴昭明的左臂，忽然笑了：“带女娃去那种地方？嫌命太长？”
裴昭明没接话，只是将卡往前推了推。顾明棠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更像一种压抑的躁动。
选装备时，裴昭明拿起件鹅黄色的冲锋衣，在她身上比了比。“这个颜色在雪地里显眼。”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带着户外装备特有的机油味，“戴上这个。”
是顶红色的绒线帽，帽檐上别着枚小小的指南针。顾明棠接过来时，触到里面缝着的硬物，摸出来一看，是块压缩饼干，用锡纸包得严严实实。
“以防万一。”裴昭明转身去结账，声音很轻，“雪山里，饿肚子是要命的。”
回去的路上，顾明棠靠在车窗上，看着街灯在裴昭明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侧脸线条很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只有在换挡时，嘴角才会无意识地往下撇，像在忍受什么。
“你父亲……”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他当年也是去青蝶谷吗？”
裴昭明踩刹车的力道重了些，出租车猛地顿了一下。他摘了墨镜，眼底有红血丝，像熬了好几个通宵。“是。”他的声音很低，“二十年前，和你母亲一起。”
顾明棠的心猛地一跳。母亲的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女人身边，似乎总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只是她从未想过那是谁。“他们是同事？”
“不止。”裴昭明重新戴上墨镜，镜片反射着路灯的光，“他们是搭档，研究拟态青蝶的搭档。”
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着。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玻璃上蒙了层水汽，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顾明棠忽然想起冰柜里的液氮罐，那些贴着“初代样本”标签的容器，或许就藏着父母当年的秘密。
“那个金属盘……”她轻声说，“真的是测序仪核心吗？”
“是。”裴昭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但被改造过，里面加了共振装置，能吸收基因能量。”他侧过头，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双漆黑的眼睛，“就像块海绵，吸饱了就会炸。”
顾明棠想起那些银灰色的液体，还有地砖上冒起的白烟。“那液体是什么？”
“被激活的基因片段。”裴昭明的喉结动了动，“拟态青蝶的基因能自我复制，遇空气会氧化，腐蚀性极强。”他顿了顿，忽然抓起顾明棠的手，翻开她的掌心，“你的胎记，有没有发烫？”
他的掌心很烫，比后颈的纹身还要烫。顾明棠看着自己掌心的青蝶图案，边缘似乎比早上深了些，像刚被墨染过。“有点。”
裴昭明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半块琥珀色的晶体，棱角处泛着微光。“这是从冰洞带出来的，青蝶基因凝结的结晶体。”他将袋子塞进顾明棠手里，“如果胎记再发烫，就捏着它。”
顾明棠捏紧袋子，晶体的凉意透过塑料渗进来，像块冰。“你怎么知道它有用？”
“我父亲笔记里画过。”裴昭明重新发动车子，“他说这是‘钥匙的影子’，能中和基因躁动。”
雨越下越大，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顾明棠看着手里的晶体，忽然觉得它像只蜷缩的蝶，翅膀紧紧裹着身体，仿佛藏着什么不敢见光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长途汽车站换乘前往横断山脉的班车。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泡面味，顾明棠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变成低矮的平房，再变成连绵的丘陵。裴昭明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眉头却始终没松开，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右臂上，指尖轻轻着那道蝶形红痕。
“睡会儿吧。”他忽然开口，眼睛没睁，“到中转站还要六个小时。”
顾明棠摇摇头，从背包里翻出母亲的笔记本。她昨天晚上重新看了一遍，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发现了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笔迹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银蝶食骨，青蝶食心，谷中无归途。”
“你看这个。”她把笔记本递过去。
裴昭明睁开眼，目光落在那行字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的手指在纸页上蹭了蹭，那里的纸面比别处薄些，显然是被反复过的。“这不是你母亲的字。”
顾明棠愣住了：“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