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天之上降下，带着一股子俯瞰众生的戏谑。
灶王爷借着他娘的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可知何为‘野’，何为‘正’？你这堂口之内，狐黄白柳，皆是未入仙册的精怪；碑王鬼帅，亦是未受敕封的阴魂。尔等聚啸山林，私设公堂，本就是逆天之举。本座乃天庭所封‘东厨司命定福灶君’，执掌一户祸福，监察一方善恶。你说，本座坐在这里，是名正言顺，还是你等在此鬼混，是天经地义？”
“完了完了，”
黄天霸的声音在马厉脑子里哀嚎，
“这老家伙是要清算咱们啊！他把咱们定性成非法集会了！”
常天龙更是绝望：
“他若上报天庭，我等千年修行，只怕要化为飞灰！”
连一向镇定的祖太奶姜烟氏，此刻也沉默了。
马厉的后背己经湿透了。
他知道，再说那些“地方小，容不下大佛”的客套话己经没用了。
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抓住了你的小辫子，要跟你上纲上线。
恐惧之下，一股子倔劲儿反倒从马厉的心底里涌了上来。
他想起师父瞎子李那句“心硬了，也就不觉得烫了”的教诲。
怕是没用的，求饶更是自取其辱。
今天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他不光是堂口保不住，他这条小命，他爹娘的安危，都得搭进去！
他心一横，把怀里抱着的灶王爷像往桌上一放，自己反倒退后两步，对着门外“噗通”一声，也跪下了。
“灶王爷在上！”
马厉这一跪，不是求饶，而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声音却提了起来，
“您老人家说得对！我们这堂口，在您眼里，确实是‘野路子’，跟草台班子没区别。我们没名没分，没经过天庭审批，干的都是些阴阳两界的和稀泥的活儿。可您老人家也得想想，为什么会有我们这种‘野路子’的存在？”
马厉豁出去了，脑子转得飞快：
“这天底下，有阳就有阴。有您这样的正神管着光明正大的事，就总有些腌臢事、冤屈事，是没法拿到台面上说的。比方说，王建国那档子事，他欠的是一条风流孽债，女鬼索命，这种事儿，您老人家管不管？您是清净神，管了，怕污了您的名头；不管，那女鬼怨气不散，就要害人性命，这村子的安宁谁来保？”
门外，他娘的声音沉默了。
马厉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胆气更壮了三分：
“我们这帮‘野仙’，干的就是这种脏活累活。我们是那阴沟里的石头，专门挡着臭水横流。您是庙堂上的琉璃瓦，光鲜亮丽。我们跟您比不了，也不敢比。可您想想，要是没了我们这些挡臭水的石头，那脏水是不是就得首接冲到您那庙堂门口了？到时候，您是管还是不管？”
“您老人家是监察善恶，可有些恶，它不是黑白分明的。有些善，它也带着点儿私心。我这堂口，就是个‘是非之地’，每天处理的，都是些理不清的烂账。您是金身玉体的大神，天天待在这儿听这些烂事儿，闻这股子怨气、妖气、鬼气，您不觉得膈应吗？这不等于把一尊真金佛像，硬生生塞进茅房里熏着嘛！您自己不难受，我们这些当弟子的，看着都心疼啊！”
马厉这番话说得是又糙又赖，可理儿却一点不差。
他不再纠结于“请”和“送”，而是把自家堂口形容成一个必不可少的“茅房”，把灶王爷比作“真金佛像”，既是自贬，也是一种高明的吹捧。
言下之意，不是我不让你待，是你自己待在这儿掉价！
屋里屋外，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个平和威严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只是这次，没了之前的戏谑和轻蔑，反而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这黄口小儿，真是生了一张好嘴。歪理都能让你说得头头是道。”
马厉心里一喜，知道有门儿！
“也罢，”
那声音继续道，
“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此处阴阳驳杂，确实非我久留之地。但本座金身己入你这堂口，受了你的香火，这便是结下了因果。你想让本座移驾，总得有个章程，拿出个说法来。”
“弟子明白！”
马厉赶忙磕头，
“弟子这就去寻个山清水秀、人烟鼎盛的好庙，把您老人家风风光光地请过去，日日香火供奉，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庙宇是末节。”
灶王爷的声音缓缓道，
“关键在于‘礼’。你须得备下‘谢神疏文’，写明因果缘由；再寻来‘五谷宝瓶’，内装五谷，象征人间烟火不断；最后，要用‘过梁之法’，由你这领香人亲手将我金身送出这道门楣，一应礼数，半点错不得。如此，方能了断你我这段因果。”
“谢神疏文？五谷宝瓶？过梁之法？”
马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词儿他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
“正是。”
灶王爷的声音恢复了那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座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若你备不齐这些东西，行不了这套章法，那就不是本座赖着不走，而是你这弟马诚心不够，怠慢神明。届时，休怪本座上达天听，参你一个‘私设淫祠，亵渎正神’之罪！”
话音刚落，马厉只觉得浑身一轻，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威压瞬间消失了。
他试着推了推门，那原本焊死的门栓，“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外屋，他爹马长海和他娘秀琴正一脸迷茫地站在原地，揉着眼睛，好像刚睡醒一样。“儿啊，你咋跪地上了？这大清早的，你又折腾啥呢？”秀琴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纳闷地问道。
马厉哪有工夫解释，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疏文”、“宝瓶”、“过梁法”这些要命的词儿。
他知道，灶王爷这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三天时间，办成了，相安无事；办不成，他和他的堂口，就得一起完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