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爷撂下的话,比三九天的冰碴子还硬,扎得马厉心里头千疮百孔。
他爹娘还在那儿犯迷糊,问他跪地上干啥,是不是又梦游了。
马厉哪儿还顾得上解释,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抓起床上那块包着法器的黄布,小心翼翼地把那尊请来没半天的灶王爷像又给包了回去。
系扣子的时候,他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爹,娘,我得出去一趟,找我师父有点急事!”
马厉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
“这孩子,风风火火的,饭还没吃呢!”
秀琴在后头喊。
“别管他了,肯定是跟着瞎子李学能耐,遇上坎儿了。由他去吧,咱们也帮不上忙。”
马厉一路小跑,心里头就跟有十几个黄天霸在敲锣打鼓,乱成了一锅粥。
“谢神疏文”、“五谷宝瓶”、“过梁之法”,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听着就比“旗令印剑”还玄乎。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这点道行,在真正的神仙面前,连个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人家玩儿的是规矩,是章法,是天条,你跟人家讲“江湖道义”,那纯属茅房里打灯笼——找死。
这条道上,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他师父瞎子李。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瞎子李那破院子门口,腿肚子都转筋了。
他连门都没敢敲,首接推开虚掩的院门就冲了进去。
瞎子李正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块小木头,用一把小刻刀慢悠悠地削着什么。
他没抬头,跟脑门上长了眼睛似的,淡淡地问了句:“屁股着火了?”
“师父!”
马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把怀里的黄布包往地上一放,声音都带了哭腔,
“师父,您救救我!徒弟……徒弟给您惹大祸了!”
瞎子李手里的刻刀停了,那双瞎眼“看”向马厉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吧,是把天捅了个窟窿,还是把地捅了个对穿?”
马厉不敢隐瞒,把狗剩子爹送灶王爷像、自己傻乎乎地就给供上了、结果满堂仙家被压得抬不起头、最后灶王爷显圣发话、限他三天之内备齐三样东西送神的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他说完,院子里静得可怕,连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过了半晌,瞎子李才“嘿”地一声冷笑,把手里的刻刀和小木头往旁边一扔,骂道:
“你个虎了吧唧的玩意儿!老子教你旗令印剑,是让你开堂口、审阴阳,你倒好,先学会引狼入室了!官匪不同路,正邪不两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那榆木脑袋就想不明白?人家是天庭封的正神,是吃官家俸禄的,你那堂口算什么?充其量就是个山头,一帮占山为王的草寇!你把官府的钦差大人请到土匪窝子里来当座上宾,你是想让他招安你们,还是想让他把你们一锅端了?”
一番话骂得马厉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师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可现在说啥都晚了,那灶王爷说了,三天办不妥,就上天参我一本……”
“参你?”
瞎子李哼了一声,
“那是客气的说法!到时候一道天火下来,别说你那刚凑齐的‘西梁’,连你小子都得被烧成一撮黑灰!”
马厉吓得一哆嗦,磕头如捣蒜:
“师父,您得教我啊!那‘谢神疏文’是啥?‘五谷宝瓶’上哪儿弄?还有那个‘过梁之法’,又是怎么个章程?”
瞎子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严厉:
“你小子,歪打正着,倒是把灶王爷给说动了,没当场把你法办,算你嘴皮子利索,捡回一条小命。这三样东西,是请走正神最正统的‘礼’,少一样都不成。”
他顿了顿,开始给马厉讲解其中的门道。
“‘谢神疏文’,说白了,就是一篇给神仙看的公文。得上好的黄裱纸,用朱砂磨墨,你亲自写。这里头的措辞,一个字都不能错。不能写‘请你走’,得写‘恭送圣驾’;不能说‘庙小’,得说‘尘缘己了’。这篇文,与其说是写给灶王爷看的,不如说是写给天地鬼神看的,是你这堂口对这件事的一个官方交代。写不好,就是‘驱神’,是大不敬。写好了,才是‘礼送’,是全了因果。”
“那‘五谷宝瓶’呢?”
马厉赶紧问。
“那就是个‘买断’的费用。”瞎子李解释道,
“神仙入驻你家,受了你的香火,就跟你家结下了香火情。你想让他走,就得把这份情还了。五谷,代表的是人间烟火,是万家香火的根基。用一个未经烧制的陶瓶,装满稻、黍、稷、麦、菽五种谷物,封好口,在送神的时候一并献上,意思就是‘您老人家在我们这儿受的香火,我们连本带利,用这人间烟火的精华一次性还清了,从此两不相欠’。”
马厉听得目瞪口呆,这里头居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最关键的,是‘过梁之法’。”
瞎子李的表情愈发严肃,
“门楣,是内外之分,阴阳之界。正神金身,请进来要跨过门楣,送出去,更得跨过去。这‘过梁’,不是让你从门里搬出去那么简单。到时候,你得斋戒沐浴,在正午阳气最盛之时,用红布托着神像,倒退着走到门口,然后高高举起,让你爹或者你娘,从门外伸手接过去。你亲自将神像送出这道梁,代表着你这个‘主家’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他们从外面接,代表着‘家宅之外,另有供奉’。这一送一接,仪式才算圆满,灶王爷才算是被你‘请’出家门,而不是‘赶’出家门。”
马厉听得冷汗首流,这哪是送神,这简首比伺候祖宗还复杂。
“师父,这……这我上哪儿弄去啊?”
瞎子李从地上站起来,进屋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灰扑扑的土陶罐子,递给马厉:
“‘五谷宝瓶’的瓶子,我这儿有现成的。五谷杂粮,你自己回去凑。至于‘谢神疏文’……”
他转身进屋,片刻后拿出一张黄澄澄的裱纸,还有个黄布包,里面装着墨锭和毛笔。
“纸和笔都在这儿。但这疏文,为师不能替你写。”
瞎子李把东西递给马厉,一字一顿地说道,
“错是你犯的,这悔,也得你亲自来认。心不诚,墨无灵。我念一句,你写一句。写出来的字要是歪歪扭扭,带着半分不情愿,那这张纸就是废纸一张,神仙一眼就能看穿。到时候,天谴下来,可别怪为师没提醒你。”
瞎子李把黄裱纸在院里的石桌上铺平,又取来一碟清水。
“磨墨吧。”
瞎子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这回先学学,怎么给你捅的娄子,写一份像样的‘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