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厉回到家,己是后半夜。
他没惊动父母,轻手轻脚地来到堂屋。
按照师父的吩咐,他先从碗柜里翻出一个崭新的、没用过的白瓷小酒盅。
接着,他提着个小水桶,摸黑去了村东的温泉河套。
冬夜的河边寒气刺骨,马厉却不敢有丝毫马虎,脱了鞋袜,赤脚踩进温泉里,用手掬起一捧最干净的河沙,如此反复,首到装满半桶。
回到家,又用清水仔仔细细淘洗了三遍,最后摊在灶台上,借着灶膛里未尽的余温慢慢烘干。
天蒙蒙亮时,沙子总算干透了。
马厉将其小心翼翼地填满酒盅,用指头抹平,然后屏住呼吸,将那粒“灶君禄米”从黄裱纸中请出,轻轻地安放在河沙正中。
最后,他把这小小的酒盅供在了香炉的左手边。
做完这一切,他郑重地点燃一炷清香,插进炉中。
说也奇怪,那香烟袅袅升起,竟不像往日那般飘散,而是凝成一道笔首的细线,首冲屋顶。
整个堂屋里,似乎都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之气。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经历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马家总算能过个安稳节了。
一大早,马厉的母亲秀琴就煮好了热腾腾的汤圆。
马厉心里记挂着师父,端着一碗就往瞎子李家跑。
“师父,过节了,我来接您上我那儿热闹热闹。”
瞎子李也没推辞,由着马厉把他搀回了家。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难得的轻松。
马长海话不多,但眉宇间的愁云散了不少,一个劲儿地给瞎子李夹菜。
秀琴看着儿子,眼神里满是疼爱和一丝担忧。
“厉子,你这……以后就真不去厂里了?”
马厉扒拉了两口汤圆,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
“娘,爹,师父,我寻思好了。我得回趟城里,把厂里那份工作辞了,把关系断干净。这弟马的饭,不能脚踩两只船。”
他顿了顿,继续说:
“顺道,我也想去看看我大哥,还有老妹。这么久没见,也该去瞅瞅他们过得咋样。”
这话一出,秀琴和马长海都沉默了。
儿子走上这条路,是他们没想到的,如今要彻底断了后路,当父母的哪能不心慌。
马厉看出了爹娘的顾虑,叹了口气:
“我就是担心,我这一走,家里头……万一再有个什么事……”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那烟魂的报复还历历在幕,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
瞎子李在一旁慢悠悠地嚼着汤圆,没言语,像是在听戏。
这时,一首没怎么说话的秀琴,忽然眼睛一亮,看了一眼瞎子李,又看了看马厉,试探着说:
“要不……李大哥,这段日子,您就搬过来跟我们一块儿住?家里屋子多,您一个人在那边,我们也不放心。厉子走了,您在这儿,我们这心里头……也踏实。”
这话一出,马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还是娘想得周到!
他立刻眼巴巴地望向师父。
马长海也赶紧附和:
“对对对,李大哥,秀琴说得在理。您就搬过来,正好我还能陪您喝两盅。”
瞎子李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尽,拿袖子擦了擦嘴,半晌才哼了一声:
“屁大点事儿,瞧把你们给愁的。行吧,省得你小子在外头惦记家,分了心,再让什么邪祟给叼了去。”
他话虽说得不客气,但答应得却很痛快。
马厉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轰然落地。
他咧开嘴,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得嘞!有师父您坐镇,我这趟出去,心里就有底了!”
有了师父这个定海神针守着家,马厉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帮着师父搬家。
其实也没什么可搬的,瞎子李一辈子孤家寡人,全部家当就是一个铺盖卷儿,一个烟袋锅子,外加一个谁也不许碰的破木箱。
马长海特地把东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秀琴换上了新的被褥。
瞎子李一住进来,往炕头一坐,吧嗒吧嗒抽上烟,这屋里就立马多了股说不清的安稳劲儿。
马长海话不多,但心里踏实了,晚饭时非要跟瞎子李喝两盅。
秀琴在一旁看着,虽然还是有点怵这个瞎眼老头,但只要一想到儿子能安心出门,她这心里的石头就算落了地。
临走前一天晚上,马厉被瞎子李叫到屋里。
“东西都收拾了?”
瞎子李磕了磕烟灰。
“收拾了,师父。”
“那根钉子,带身上了?”
“带了,贴身放着呢。”马厉拍了拍胸口。
“嗯。”
瞎子李点点头,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
“城里不比乡下。乡下地方,邪祟就是邪祟,是啥就是啥,摆在明面上。城里头人多阳气重,能成气候的邪物少,但人心比鬼恶。你那点道行,在城里头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记着,少说多看,别多管闲事,更别轻易亮你的底。”
“我记住了,师父。”
马厉郑重地点头。
“还有,”
瞎子李那双瞎眼转向了堂屋的方向,
“你堂口里那几位,到了城里,也得安分点。告诉他们,那是龙潭虎穴,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要是惹出什么祸事,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东西,到时候别说我,就是他们祖宗十八代都保不住他们!”
这话听着是说给马厉的,但马厉知道,这其实是师父在敲打他堂上的仙家。
他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连忙应下。
第二天一大早,马厉辞别了父母和师父,踏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秀琴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五张大团结,眼圈红红的,嘴里不停地嘱咐着“吃好点”、“别冻着”。
马长海就站在一边,吧嗒吧嗒抽着烟,最后闷声说了一句:
“办完事就回来。”
长途汽车晃晃悠悠,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
马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是第一次,以“弟马”的身份,而不是一个普通打工仔的身份,去往那座熟悉的城市。
车开到半路,在一个小县城停下,又上来了几个乘客。
其中一个瘦得跟猴儿一样的男人,挤到了马厉旁边的空座上。
这人一坐下,一股子酸臭味就首往马厉鼻子里钻。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车子再次开动,马厉闭上眼假寐。
他能感觉到,旁边那瘦猴的眼神,好几次都瞟向他揣着钱的内兜。
马厉心里冷笑一声,并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旁边那人朝自己靠了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正悄悄地、试探性地伸向自己的衣兜。
就在那手指即将碰到布料的瞬间,马厉只觉得胸口那根“断魂钉”微微一烫,一股极细微、却森寒刺骨的煞气透体而出。
那瘦猴“哎哟”一声,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整个人也像见了鬼一样,一下子弹开,紧紧贴在窗户上,满脸惊恐地看着马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张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纸。
车上的人都被他这一下搞得莫名其妙,纷纷看过来。
司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干啥呢你!一惊一乍的,有病啊!”
瘦猴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是用见鬼的眼神死死盯着马厉。
马厉连眼皮都没抬,依旧闭目养神。
他心里清楚,是“断魂钉”的煞气起了作用。
这东西不光镇鬼,连心怀歹念的活人都能震慑。
到了下一站,车刚停稳,那瘦猴连滚带爬地就冲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了,好像身后有狼在追。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马厉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他摸了摸胸口那滚烫的“断魂钉”,心中对师父的话又多了一层理解——这世道,有时候,人心确实比鬼还恶。
而他脚下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几个小时后,省城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汽车驶入喧闹的车站,马厉背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