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郑家别院。
荥阳郑氏郑明远端坐主位，脸色铁青，他面前的茶盏早己凉透。
“八十有三！八十有三！”
郑明远的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愤怒，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张佑安！孙思邈！两个疯子，加上一群贱民的命，竟真让他们撞出了条活路！”
他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震得茶盏跳起，凉茶泼洒。
“杜如晦那老匹夫，在朝堂上那眼神！还有陛下……哼，‘活命章程’！好一个活命章程！这章程一成，他李世民的声望将如日中天，民心所向，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吗？！”
“郑兄息怒。”
清河崔氏崔礼仁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圆滑。
“捷报己传，圣旨己下，木己成舟。此刻再论龙门得失，己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此‘章程’一旦成功推行，若是成效不显，那还好说，若是...真的如捷报文书，其后果...。”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的茶水，动作优雅。
“后果？”
范阳卢氏卢延龄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
“龙门……那炼狱景象，若真让这‘人痘’之法成了，蔓延之势被遏止，河东道乃至整个关中的民心，怕是要被那李世民尽收囊中了！届时，他挟此救世之功，威望之盛，恐将远超开国！到了那时我等世家，还如何制衡？”
他想到天花爆发的恐怖，又想到李世民威望暴涨后的压制，恐惧与不甘交织。
“制衡？”
陇西李氏李崇晦冷笑一声，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倨傲，“若这‘章程’真成了气候，日后大唐子民皆视这‘人痘’为保命神符，皆感念李世民赐下这‘活命之恩’。民心所向，便是天命所归！”
届时，皇权威压天下，地方官吏皆以‘防疫’为首要，视朝廷旨意为金科玉律，我等还如何插手？地方民心只认天子活命之恩，谁还认我等世家招牌？”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字字诛心：“这‘活命章程’，是在掘我等根基！它若成功，李世民便不再是天子，而是活命的神祇！这千百年的世家荣光，恐将毁于一旦！”
密室内一片死寂。
李崇晦的话，剥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世家最核心的恐惧——皇权借助“救世功勋”无限膨胀，彻底压制乃至取代世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王兄，”
郑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不语的太原王氏王景崇。
“你是史笔执掌者，典校秘籍，舆论喉舌。此事，当如何应对？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活命章程’成他李世民的金身？”
王景崇似乎在思考，抬起头。
“郑兄勿忧。‘人痘’之法，绝非坦途。”
王景崇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捷报上写得清楚：百人接种，七人不治！此乃血淋淋的事实！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他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
“天花凶险异常，九死一生！他张佑安、孙思邈能成功，是靠着那所谓的‘洁净核心区’，靠着倾尽国库的烈酒、生石灰、沸水，靠着龙门百姓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净秽营’死命维持！寻常州县，可有此等条件？可有此等不惜命的‘勇者’？可有朝廷源源不断的倾力支持？”
王景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在布局一篇杀人的文章。
“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这‘凶险’二字，放大！渲染！让天下人皆知，此法名为‘活命’，实为‘赌命’！让那些尚未被天花荼毒之地的百姓，闻‘人痘’而色变，视朝廷推广为催命符！”
“妙！”
崔礼仁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王兄的意思是……以‘文’杀人？”
“正是。”
王景崇点头，“其一，秘令各地依附我世家之文士、医者（哪怕只是略通皮毛的），广造舆论。言此‘人痘’之术，实为邪法！乃是将‘痘毒’种入人身，无异于引狼入室，自取灭亡！要让人相信，此法成功者寥寥，暴毙者甚众！”
“其二，”
王景崇的声音更冷，“深挖龙门惨状！不必添油加醋，只需将奏报中‘尸骸塞道’、‘十室九空’、‘易子而食’的景象，通过游方僧人、行商之口，散播出去。重点强调，这惨状，是在朝廷‘封城锁死’之后发生的！让百姓心生疑窦：朝廷所谓的‘救’，究竟是救命，还是……加速死亡？是张佑安孙思邈力挽狂澜，还是封城之策本就断绝了生路，逼得他们不得不行此险招，用更多人命去填？”
“其三，”他看向郑明远和崔礼仁，“郑公、崔公，你们身在礼部、尚书省，消息灵通。需密切关注朝廷调拨物资的动向。尤其是烈酒、生石灰、布帛等防疫关键之物。”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若……若运输途中出了些许‘意外’，或是某些关键节点调配‘迟滞’，导致疫区物资匮乏，无法严格执行那‘洁净’章程……那么，‘人痘’失败率必然陡增！届时，是张佑安之法无效？还是朝廷调度无方，害死了本该得救的百姓？这口黑锅，谁来背？”
崔礼仁作为尚书省左司郎中，主管部分文书和具体事务协调，正是下手的关键位置。
郑明远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狠厉的算计取代：“釜底抽薪！王兄此计甚毒！让那‘活命章程’还未惠及万民，先背上‘害命’的恶名！让李世民这‘救世之功’，变成‘催命之罪’！”
卢延龄也反应过来，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对！还有那张佑安！竟能想出此等‘邪法’？”
“或许……此人根本就是妖邪转世，用邪术蛊惑圣听，祸乱天下！此等言论，亦当广布！”
赵郡李氏李延祖（户曹参军）和博陵崔氏崔允明（仓曹参军）虽官职不高，但身处京兆府和左骁卫，掌握部分基层物资、仓储信息，此刻也纷纷点头，表示可以留意相关物资流动的细节，提供“便利”。
“好！”
郑明远猛地站起身。
“就这么办！王兄，舆论之事，交托于你！务必让这‘人痘凶险’、‘封城绝户’、‘张佑安妖异’之言，如同瘟疫般，先于朝廷的章程传遍西方！崔兄，物资调度上的‘关节’，便劳你费心！其余诸位，各司其职，动用一切力量，务必让这‘活命章程’……变成他李世民的催命符！”
他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世家门阀维护自身地位、不惜一切的冰冷火焰。
“此役，关乎我世家数百年气运！绝不容有失！龙门之火种，必须……掐灭在燎原之前！”
屋子内，众人无声点头，眼神交汇间，尽是冰冷的杀意与算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