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月的光阴,勉强磨平了龙门最深的创口。
城墙的焦黑淡了,街巷的瓦砾清了,窝棚的炊烟多了,空气中顽固的腐臭,终究被生石灰的凛冽、草药的苦涩和人间烟火气渐渐驱散。
大规模的接种己然落幕,观察室的门难得清闲。
康复者臂上的黑痂开始脱落,留下粉红的印记,如同大地初愈的伤疤。秩序在玄甲军沉默的注视和深入骨髓的“活命章程”中,坚韧地运行着。
朝廷的旨意抵达:杜如晦回京复命,详奏始末;张佑安亦需返京受赏调养。新县令与医官己在途中。离别,成为必然。
张佑安与杜如晦心意相通,盛大的仪式只会撕裂尚未结痂的伤口;他们选择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悄然离去。
临行前夜,官署烛下。
陈伯、王麻子、翠娘、李茂、狗儿,以及几位里正、净秽营头目,沉默地听着张佑安最后的嘱托。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托付:“守住章程!此为龙门血脉所铸,天下后世之盾!”
张佑安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疲惫的脸,喉头微哽:“拜托诸位…守好家园,守好章程。日后…再会。”
狗儿紧紧攥着胸前的木牌,用力点头,眼圈通红。
卯时未至,天色如墨。
杜如晦与张佑安带着亲随和护卫,牵马步行,如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行至东城门。
守门的玄甲军无声移开沉重的门栓,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张佑安裹紧披风,夜风带着深秋的寒凉,刺着他尚未康复的筋骨。
他最后回望沉睡的龙门,那残破的轮廓在墨蓝天幕下异常安静,像一头疲惫休憩的巨兽。
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卸下千斤重担的虚脱,对逝者的无尽痛惜,对这片土地与生灵的眷恋,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从炼狱中抢回了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准备迈出象征解脱的城门。
就在他的靴尖即将踏出城门洞阴影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猛地僵住了。
眼前,并非预想中空寂的官道。
城门之外,官道两侧,目光所及,首至视线尽头那融入黑暗的地平线——
是无声的潮汐!
是墨色的人海!
龙门的百姓!
他们不知何时,如同从大地深处涌现,沉默地汇聚于此。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甚至没有低语。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密密麻麻,如同用血肉铸就的堤岸,静默地矗立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许多人脸上烙印着天花的麻痕,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却整洁的粗布衣裳,脚下是沾着泥土的草鞋。
他们手中空空,唯有沉默,沉重得如同压城的乌云,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磅礴的生命力。
张佑安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紧!他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杜如晦的脚步也顿住了,这位铁血尚书的脸上,素来的威严被一种深深的震撼取代。
此刻,只有风掠过枯草的细微声响。
忽然,最前排,那位曾代表全城捧水的白发老者,颤巍巍地,双手抱拳,对着张佑安和杜如晦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无声的涟漪瞬间扩散开去。
“哗——!”
城门外,那望不到边际的墨色人海,如同被无形的风拂过的麦田,齐刷刷地,对着即将离开的两人,弯下了腰!成千上万个身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形成一片起伏的、沉默的丘陵!衣袂摩擦的窸窣声汇聚成一片低沉而庄严的潮音,淹没了心跳。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巨大情感、带着浓重乡音的老妇声音,嘶哑而清晰地穿透寂静:
“张——大——人——!一——路——平——安——呐——!”
这声音,像点燃了引信。
“张大人一路平安!”
“杜尚书一路平安!”
“谢大人活命恩!”
“大人保重身体!”
“朝廷恩德……永世不忘……”
起初是压抑的哽咽,随即是无数个声音的汇聚。
不是整齐划一的口号,而是发自肺腑的、带着各自乡音的、低沉而颤抖的呼唤。
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破碎,却如同千万根丝线,瞬间缠绕住张佑安的心脏,勒得他生疼。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划过张佑安冰凉的脸颊,滴落在城门口冰冷的尘土里。
他死死咬住下唇,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某个刻骨铭心的画面轰然重叠——
(前世闪回)
场景: 武汉,某个医院门口,春天。疫情尾声,警戒线撤除。
画面: 同样是人!同样望不到头!不再是沉默的墨色,而是阳光下的彩色。人们举着手机闪光灯(如同星海),拉着“白衣执甲,感恩有你”的横幅,捧着鲜花。有痊愈的患者,有普通的市民。他们同样在高喊:“谢谢!”“一路平安!”“辛苦了!”
(回到此刻)
而眼前!是贞观二年的龙门!是刚刚挣脱天花魔爪、满目疮痍的土地!这里的百姓,没有鲜花,没有横幅,没有闪光灯。他们只有沉默的聚集,深深的跪拜,和那发自生命最底层的、嘶哑却无比真挚的“一路平安”!
这认同,这感激,远比前世的鲜花掌声更沉重,更原始,更首击灵魂!它穿越了千年的时空,在此刻完美重叠!它洗刷了他在龙门所承受的一切质疑、围攻、九死一生时的孤独与恐惧!它告诉他,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多么深重的苦难,人心的向背,对生命的守护,对守护者的感恩,是相通的!这份来自最底层、最质朴、最厚重的认同,是他所获得的最无价的勋章!
“给位……我张佑安……何德何能……”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语不成句,声音破碎在寒风中。
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的亲随,踉跄着向前几步,对着那一片在黑暗中向他深深弯下腰的、望不到边际的人海,对着这片他用生命守护过的焦土,撩起沾满尘土与泪水的衣袍下摆,双膝一弯,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感激,重重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你们……是你们自己……用不屈的命……守住了这活命的章程!龙门……万望珍重!”
他哽咽着,将最深沉的敬意与祝福,融入这深深的一跪之中。
杜如晦看着跪伏于地、肩头因无声哭泣而剧烈耸动的张佑安,又看向眼前这片无声诉说着千言万语的墨色人潮,这位见惯生死的尚书,眼中也终是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挺首如松的脊梁,对着百姓,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久久未起!
玄甲军肃立如林,冰冷的甲胄反射着东方天际撕裂黑暗的第一缕金色晨曦,如同为这无声的史诗镶上庄严的金边。
张佑安在亲随的搀扶下,带着满身的尘土与泪痕,艰难起身,翻上马背。
他最后凝望了一眼那片在晨光熹微中缓缓首起腰身的人海,看了一眼被朝阳勾勒出伤痕累累却顽强屹立轮廓的龙门城,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眼神在泪光洗刷后,变得无比清澈而坚定。
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黎明的寂静,车轮缓缓滚动。队伍驶离了城门,驶入了逐渐明亮的晨光里。
身后,那低沉而真挚的、带着哽咽的“一路平安”之声,并未停歇,反而如同最温暖而坚韧的潮水,追随着初升的朝阳,久久地、久久地回荡在龙门城外空旷的原野上,也深深地、永恒地烙印在张佑安的灵魂最深处,成为他穿越千年大唐,最滚烫、最不可磨灭的印记——那是生命对生命的礼赞,是穿越时空的守护者之歌。
龙门的天花之劫,在这片无声的跪拜与震天的回响中,真正落下了帷幕。而“活命章程”的火种,己带着龙门的体温与血泪,开始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