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乾隆皇帝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顾维桢垂眸。
“和珅所求,权与利。当此二者皆不可保,人便会失心疯。”
他声音平稳,一字一顿,“以命相搏,是亡命之徒。拿皇上的命来搏,才是和珅。”
乾隆缓缓闭上眼,靠回龙椅,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筋骨,只剩下一副空荡的龙袍。铲除和珅,耗尽了他最后几分帝王心力。这庞大的帝国,正如他衰朽的身体,再经不起任何大的颠簸。
“朝局,就交给你了。”
这话轻飘飘的,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将一个烂摊子甩了出来。
顾维桢心中一冷,躬身应是,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走出养心殿,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君王的疲惫与猜疑。月光清冷,洒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夜色中凝固成一头巨大的、沉睡的野兽,死寂一片。
和珅倒了。
顾维桢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余下更深的空虚。他扳倒了一个巨贪,可王朝的沉疴,并非系于一人之身。腐烂的根,是深入骨髓的制度,是源源不断流入国境、侵蚀军民意志的鸦片,更是高踞御座的君主,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放任。
他赢了和珅,却输给了这个时代。
回到府邸,书房漆黑。他推门而入,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见书案上静静躺着一封信。信封素白,无任何标识。绝非经驿站或门房之手递送。
他点亮烛台,拆开信封。
里面一张薄纸,字迹潦草却有力。
“佛倒,香未断。野犬,待新主。”
白莲教的暗语。和珅曾是白莲教在朝中最大的庇护,如今伞倒了,这些阴沟里的余孽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在暗中重组,急着寻找新的靠山。
顾维桢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无声的灰烬。一个和珅倒下,千万个更隐蔽的“和珅”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门外脚步声急促,罗敬亭甚至忘了通报,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脸上满是压不住的焦灼。他手里攥着一卷账册,啪地一声在顾维桢面前摊开。
“大人,广州的账目不对!”
“鸦片?”顾维桢眼皮都未抬。
“不,比鸦片走私更麻烦。这是洋行的‘合法贸易’清单。”罗敬亭的手指几乎要戳穿账本,“您看,‘南洋香料’、‘西洋药材’,这两样进口量比上月翻了十倍,可在广州市面上的价格,纹丝不动。”
顾维桢的指尖在那几行字上轻轻划过。“是假货。”
“正是!”罗敬亭声音压得极低,“鸦片混在香料药材里,光明正大地入关。他们甚至还交了税!只是这笔巨额税款,并未进入国库,而是全数流进了一家新开的钱庄。”
钱庄……顾维桢的脑中闪过和珅那张贪婪的脸。可和珅己经倒了。
“钱庄背后是谁?”
“查不清。所有线索都断在南方的几个士族大户那里。而这些士族,都与宫里的‘苏造铺’有生意往来。”
苏造铺,专为宫廷御膳房供应苏式点心和江南奇巧玩物的地方。乾隆晚年,对这些东西的喜爱近乎痴迷。
一股寒意从顾维桢的背脊无声地蔓延开来。和珅的贪腐,是明火执仗的掠夺,是摆在台面上的毒疮。现在这张网,更隐秘,更庞大,己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天子身边。
罗敬亭见他面色凝重,又抛出一个更让他心惊的消息。
“大人,您不觉得,皇上近来的决策……有些古怪吗?”
“何处古怪?”
“他一边下旨申斥奢靡之风,一边又命苏造铺采买各种奇珍异宝。一边说国库空虚,一边又批准银两修缮圆明园。这些决策相互矛盾,每一件,都在掏空国本。”
顾维桢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寻常的老年昏聩。昏聩是混乱无序的。而乾隆这些举动,混乱之中,竟透着一种诡异的秩序。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精密地引导着这位帝王,利用他的喜好,利用他的疲惫,让他亲手将这艘名为大清的破船,推向更深的漩涡。
他以为自己刚刚挽救了这艘船。此刻才悚然发现,自己不过是清理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窃贼,而掌舵的人,或许早己心向敌人。
绝望的尽头,是决绝。
既然无力回天,那便为后世,留下一份最真实的记录。一份帝国如何从内部腐烂的、最详尽的验尸报告。为未来的变革者,留下一颗火种。
罗敬亭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低声补充道:“大人,京中最近有些异动。一些读书人私下结社,传阅禁书,说这世界并非我等眼中所见之模样。”
顾维桢沉默片刻,忽然拿起一支崭新的狼毫。他没有铺开奏折,而是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
蘸饱浓墨。
笔锋落下,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