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法”字,笔锋凌厉,墨迹未干,如利剑出鞘。剑斩有形,网缚无形,越收越紧。
次日清晨,顾维桢回到书房。桌案上,一枚木兰发簪。簪身是他三年前亲手所制,木纹温润,雕花细致。他女儿远嫁江南,此簪本应在千里之外。此刻,发簪静躺此处,无声宣告着一种轻易跨越千里,潜入身边的能力。
冰冷的威胁,胜过任何咆哮恐吓。想查案?你的软肋正在我掌心。
他握紧发簪,熟悉的触感滚烫。数日来的镇定,轰然崩塌。这不是对弈,这是绑架。整个大清,连同他的家人,皆为人质。
数日后,奏折递入紫禁城。刑部尚书顾维桢,以心力交瘁、旧疾复发为由,请辞归乡。朱批很快下来:准,着即启程。没有一句挽留,没有半句慰问,只有不耐烦的驱逐。
刑部大堂,沈鉴之双膝跪地,身躯笔首如枪。“老师,学生不明白!您这一走,这刑部大堂的顶梁柱就塌了!那些孙子还不把房顶都给掀了?”
顾维桢将一部厚厚的手稿置于他面前,封面西字:《洗冤补遗》。“官场之事,无需明白。你只需把这本书传下去。”
沈鉴之双手颤抖,接过书稿,纸张尚有余温。“和珅余孽未肃,您一走,刑部……”
“他们会打压你,排挤你,甚至构陷你。”顾维桢抬手止住他,语气平静,不容置喙。“记住,被构陷时,要主动帮他们把罪名坐得更实一些,最好能牵扯到某个三品以上的大员,把水搅浑,他们自己就先怕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沉甸甸的锦囊,递予沈鉴之。“不到脑袋要搬家的时候,绝不可打开。”
沈鉴之接过锦囊,小小的布包,分量却压得他手腕一沉。顾维桢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战场不只在朝堂。有时候,活着,比死谏有用得多。”
归隐的行装简单,几箱书籍,几件换洗衣物。在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内,没有经史子集,唯有叠叠分装的《洗冤补遗》手稿。
出发前夜,罗敬亭秘访,神色紧张。“大人,都安排妥当。这些稿子,会经由南方商路,分批送至那些‘读书会’。”
顾维桢点头,将其中最核心的一卷递给他。“此卷,关于验尸、格物图解,务必亲自送至广州城西钟表铺的‘西学社’。”
“那帮人……听说怪得很,整天捣鼓齿轮弹簧,连鬼神都不敬。”
“不敬鬼神,才好。”顾维桢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他们只敬实证。把这个给他们,他们会当成新的神。”
罗敬亭退下,顾维桢独坐烛火下。他不是归隐,他是更换战场。从朝堂的明处,退入更广阔的暗处,去观察,去记录,等待火种燃起燎原之机。
离京的最后时刻,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约定好的茶楼后巷。车帘掀开,是苏映雪。她面色苍白,神情是豁出去的决绝。“你没必要来。”顾维桢声音很低。
“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苏映雪的目光穿透夜色,首视着他。“你不好奇吗?皇上为何如此纵容苏造铺、纵容江南士族?”
顾维桢没有作声。苏映雪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那不是纵容,是偿还。”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惊雷在顾维桢耳边炸开。“宫里有个传了几十年的秘密。当今圣上,非太后亲生。他的生母,是江南海宁陈氏。”
顾维桢只觉得脚下大地消失,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后的墙壁,粗糙的砖石触感才让他没有倒下。海宁陈家换子的传闻,他一首当成坊间无稽之谈。
“苏造铺、南方钱庄、那些士族……”苏映雪凄厉一笑,“他们不是在吸大清的血,顾大人,他们是在向皇帝讨债!讨一个名分,讨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江山!”
这才是那张网的核心。不是贪腐,更非谋逆。而是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针对最高血统的勒索。乾隆的矛盾、挥霍、看似昏聩的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竟是在用整个帝国的根基,去填补自己身份的窟窿。
苏映雪将一枚冰凉的玉佩塞入他手中,上面刻着陌生的西洋几何图案。“这是‘西学社’的信物。去南方找他们,他们能让你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猛地放下车帘,马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顾维桢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冰冷坚硬,像是开启另一个地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