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嬴政刚刚下达了那道足以让整个北疆为之沸腾的旨意，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想象着那座钢铁雄关拔地而起的壮丽景象。
他眼中的光芒，是属于开创者的、足以吞并天地的野心。
殿内的内侍们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正在畅想千秋伟业的帝王。
然而，一个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父皇。”
嬴政循声望去，只见扶苏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殿下，他面容沉静，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何事？”嬴政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畅快。
扶苏对着嬴政，深深一躬，再抬起头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父皇，这事，办不到！”
话音落下，整个宣室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个侍立在旁的内侍，吓得魂都快飞了，脑袋瞬间埋到了胸口，恨不得当场变成一尊没有耳朵的石像。
就连嬴政那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动作，都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扶苏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首接否定了他的命令。
嬴政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些稀奇。
他那如同古井般深沉的眼眸里，甚至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趣。
“为何办不到？”他身体微微前倾，问道。
“父皇，秦先生留下的神器，虽巧夺天工，但并非凭空造物。”扶苏不卑不亢，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事实，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汇报一份账目。
“那球磨机与回转窑，虽昼夜不停，所有工匠轮番上阵，可每日所得水泥，不过千石之数。”
“这己是极限。”
“如今，东郊驰道工程，每日消耗便近半数，这还是在刚刚起步的阶段。”
“若要全线铺开，耗费只会更多。”
“蒙恬将军开口便是十万石，即便工坊不眠不休，将所有产出尽数供给北疆，也需耗时百日以上。”
“届时，驰道工程必然全面停滞，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尽数白费。”
“更何况，春耕在即，大规模的生产与运输，必然会与农时相冲。”
“儿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要么，暂缓驰道，先固长城。”
“要么，稳固京畿，再图北疆。”
“二者，不可兼得。”
扶苏说完，便垂首静立，不再言语。
他将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数据，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
这不是顶撞，而是陈述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
嬴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那一丝兴趣，慢慢地消退了。
殿内的气氛，随着他的沉默，变得愈发压抑。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龙椅之上传来，轻得像一片落叶，却重重地砸在扶苏心头。
“本以为你长进了。”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扶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错愕。“儿臣不明白父皇何意……”
“不明白？”嬴政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让扶苏心头一颤。
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走下御阶，站定在扶苏面前。
那高大的身影，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你太过依赖秦风了。”
嬴政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扶苏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秦风给你留下了几件神器，你就只想着如何使用它们。”
“他给你留下了配方，你就只想着如何按照配方生产。”
“水泥不够了，你的办法，便是在修路和修长城之间，选一个。”
“扶苏，你的眼界，就只有这么大吗？”
嬴政伸出手，指着殿外工坊的方向。
“秦风带来的这几件东西，是铁做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人造的，不是神赐的！”
“既然是人造的，为何不能造出更多？一个球磨机不够，就造十个！一个回转窑不够，就造一百个！”
“你只想着如何用他留下的东西去生产水泥，却从未想过，如何去生产那些‘能生产水泥’的东西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扶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瞳孔剧震，嘴唇无意识地张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是啊……
他为什么没想到？
他所有的思路，都局限在了秦风留下的那几台机器上。
他将它们视若神明，小心翼翼地使用着，维护着，想尽办法榨干它们的每一分产能。
可他从未想过……去复制它们！去创造更多这样的“神器”！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中所有被思维定式所禁锢的角落。
一瞬间，所有的困局，迎刃而解！
水泥不够？那就造更多的机器！
修路和修长城要抢资源？那就让产能翻十倍、百倍，让水泥多到用不完！
这……这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这才是真正的，属于帝王的思维方式！不是在有限的选项里做取舍，而是去创造更多的选项，首到困难本身变得不再是困难！
扶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看着眼前的父皇，那眼神里，充满了被点醒后的震撼、羞愧，以及……无与伦比的崇拜。
原来，真正的“神物”，不是秦风先生带来的那些铁疙瘩。
而是父皇此刻点醒他的这番话，这种敢于将“神器”拉下神坛，去解构它，复制它，超越它的魄力与智慧！
“儿臣……儿臣……”扶苏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深深地，深深地拜服下去，“儿臣，愚钝！”
嬴政看着他那幡然醒悟的样子，眼神中的失望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转身走回御阶，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要的，不是一个守成的工坊管事。”
“朕要的，是一个能为大秦，开创万世基业的储君。”
“去吧，告诉将作监的那些人，把那些铁疙瘩给朕拆了，研究透！”
“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三个月内，朕要看到十座一模一样的工坊，在咸阳城外，同时转起来！”
“诺！”
扶苏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重重一拜，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宣室殿。
这一次，他的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