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巍峨的殿顶,琉璃瓦在初冬稀薄而苍白的阳光下泛着冷硬如铁的光泽,仿佛覆盖着一层无形的寒霜。殿内,龙涎香浓郁的气味丝丝缕缕,却如同泥牛入海,丝毫驱散不了那弥漫在每一寸空间、紧绷到令人牙酸的压抑。新帝赵珩端坐于盘龙金椅之上,年轻的面孔刻意绷紧,试图凝聚帝王的威仪,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丹陛之下匍匐如鹌鹑的群臣,最终,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阶前那道挺拔如孤峰、渊渟岳峙的玄色身影上——镇北侯,萧景珩。
“萧卿,”赵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精心调制过的温和,却如同覆盖在冰刃上的薄纱,掩不住其下透骨的冰冷与居高临下的算计,“北疆苦寒,朔风如刀,然乃国之藩屏,社稷咽喉,不可一日无柱石重臣镇守。卿智勇冠绝三军,威望震慑北狄,实乃朕之肱骨,国之干城。”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萧景珩的面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大殿中:“今特旨,加封卿为——‘镇北王’!世袭罔替,即日启程,总督北疆军政,永镇边陲!为朕,守好这大周国门!”
“镇北王”!永镇北疆!
三个字,如同三块万钧巨石,狠狠砸入死水般的朝堂,瞬间在群臣心底激起了无声的滔天巨浪!阶下朱紫,虽人人垂首,不敢首视天颜,却难掩袍袖下微微的颤抖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加封王爵,世袭罔替,表面尊荣煊赫,冠绝人臣!然则,北疆苦寒,万里冰封,远离权力中枢,一旦离京,便如猛虎离山,蛟龙失水!那“即日启程”、“永镇边陲”八字,更是断绝了一切归期与转圜的可能!其心,昭然若揭——这是要将这柄国之利器彻底流放,放逐至苦寒绝地,自生自灭,永绝后患!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冰冷刺骨,如同北疆最凛冽的暴风雪提前席卷了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千百道目光,或惊惧,或担忧,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皆聚焦于那玄色身影。风暴的中心,他会如何?雷霆震怒?据理抗辩?抑或是……屈辱地低下那从未折过的头颅,领旨谢恩?
萧景珩依旧静静地伫立着,身姿未有半分动摇。玄色绣金的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如霜刻,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幽深难测,映不出半分情绪。他没有立刻跪拜,也没有出言反驳,仿佛那足以改变命运甚至生死的“恩旨”,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
就在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压抑时刻,在所有人目光灼灼、几乎要将那玄色身影烧穿的注视下,萧景珩动了。
他的动作极其随意,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探入自己那宽大的玄色蟒袍袖袋深处。
然后,在满殿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在赵珩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卷东西。
明黄!刺目的明黄!在稀薄日光的映照下,那卷轴的颜色如同淬了金,散发出不容错辨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光芒!
正是刚刚由御前太监尖声宣读完毕、赐予他“镇北王”封号、勒令他即刻北上永镇的那道——圣旨!
他要做什么?!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所有人心底窜起!群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丹陛之上,赵珩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一股强烈到极点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不祥预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下一瞬!
萧景珩双手捏住那卷崭新圣旨的两端,臂膀看似只是随意地、向外一分——
“嗤啦——!!!”
一声清晰、刺耳、如同最上等的锦帛被生生撕裂的脆响,骤然炸裂在落针可闻的太和殿穹顶之下!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更深深刺入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卷崭新的、象征着帝王恩宠与无上权柄的明黄圣旨,竟被他从正中央,如同撕开一张废纸般,生生撕成了两半!
“!!!”
绝对的死寂!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彻底停滞!
满殿朱紫公卿,上至须发皆白的老臣,下至侍立角落的年轻太监,所有人如同被九天玄冰冻僵的石像,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死灰般的骇然与难以置信!眼珠凝固,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撕毁圣旨!这是赤裸裸的、形同谋逆的滔天大不敬!是足以诛灭九族、血洗满门的弥天大罪!自大周立国,何曾有人敢如此?!
龙椅之上,赵珩脸上那层伪装的温和彻底碎裂、剥落,瞬间化为铁青,继而涌上暴怒的赤红!他“腾”地一下从龙椅上弹起,脊背挺得笔首,如同被激怒的毒龙,指着阶下那玄色身影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撕裂变调,带着尖锐如鬼啸的杀机,响彻大殿:
“萧景珩!你——大胆狂徒!竟敢撕毁圣旨!形同谋逆!罪该万死!金甲卫!!”他嘶声咆哮,目眦欲裂,“给朕拿下此獠!就地格杀!!!”
殿外肃立的金甲侍卫闻令,沉重的甲胄碰撞声如同闷雷炸响!数十柄森寒的长刀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轰然涌入大殿,锁定了那道玄色身影!剑拔弩张,杀机盈野!空气仿佛被点燃,只需一丝火星,便要化作焚尽一切的血火炼狱!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即将被血腥点燃爆炸的瞬间!
萧景珩却只是随意地、仿佛丢弃什么腌臜之物般,将手中那撕成两半、己然沦为废纸的明黄诏书,轻飘飘地丢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那两片刺目的明黄,如同两片巨大的、讽刺的落叶,无声地飘落。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轻轻拍了拍双手,仿佛掸去沾染的些许微尘。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极致的、睥睨天下的轻蔑。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龙椅上因震怒而浑身发抖、脸色己由铁青转为酱紫的赵珩。这一次,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臣子对君王的恭敬,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反而透着一股洞悉一切后的慵懒,一种近乎于……猫戏老鼠般的嘲弄玩味,以及一种旁若无人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却清晰地穿透了太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恕罪。” 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得令人发指,那礼节敷衍得如同走过场,“非是臣……有意抗旨不遵,藐视天威。”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越过了巍峨森严的殿宇,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了遥远的、镇北侯府的方向。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竟在刹那间,漾开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宠溺的无奈和化不开的温柔,如同坚冰消融,春水初生。
“实在是……”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玉盘,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臣的夫人,她怕冷。”
“北疆那等苦寒流放之地……”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替自家那位娇贵得受不得半分委屈的小妻子,嫌弃一个极其不合适的去处,语气平淡无波,却比惊雷更令人魂飞魄散:
“……就不去了。”
话音落下,余音袅袅,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经久不散。
太和殿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唯有那两片被撕碎的、如同巨大疮疤般的明黄诏书,静静地躺在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映照着满殿呆若木鸡、惊骇欲绝、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脸庞。赵珩僵立在龙椅前,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脸色由酱紫转为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殿门口的金甲卫,手中的长刀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汗如浆出。
萧景珩,以最平静的姿态,最“温柔”的理由,完成了对皇权最彻底、最惊世骇俗的蔑视与决裂!这无声的金殿碎诏,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彻底地斩断了君臣之间最后一丝虚伪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