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传出数日,临时指挥部的喧嚣渐息。
硝烟味尚未从军服上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气息。
“先遣师!”
“他们就是打垮了坂田联队的先遣师!”
这样的惊叹,从最初的零星传闻,汇聚成汹涌的声浪。
晋西北的群山之间,这个名字仿佛插上了翅膀。
崎岖山道上,挑着货郎担的老乡,口中谈论的是先遣师。隐蔽的游击队据点里,油灯下,战士们争相传阅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描述那场大捷的粗糙纸张。甚至一些地方的顽军哨所,也在私下议论这支突然冒出来的“神兵”。
先遣师,一夜之间,成了抗日的一面旗帜。
指挥部内,气氛与前几日大相径庭。
齐桐的嗓门依旧洪亮,只是那股子纯粹的兴奋,多了几分扬眉吐气。他手里挥着一份不知从哪弄来的、油印的地方小报,上面用最大号的字刊登着反扫荡胜利的消息。
“听说了吗?外面都说我们是天兵下凡!还有人说师长你能撒豆成兵!”
何大东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擦拭着他的配枪,动作不疾不徐。
“名声大了,是好事,也是考验。”他的话语总带着一股沉稳,像压舱石。
李猫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己经清空的日军进攻路线上划过。那些箭头消失了,新的、无形的线条,正从西面八方汇聚向他们。
“老何说得对,名声是双刃剑,能鼓舞人心,也能招来豺狼。”
一个警卫员快步跑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
“报告师长,政委,李副师长!山外来人了。”
齐桐放下报纸:“哦?什么人?”
“自称是阎长官麾下,三五八团楚云飞楚团长派来的参谋,姓刘。”
楚云飞?
齐桐与何大东对视一眼。这个名字在晋西北分量不轻,中央军嫡系,装备精良,据说那位楚团长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物。
“请他进来。”李猫说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整齐黄呢军服的青年军官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皮靴锃亮,与指挥部内先遣师干部们的风尘仆仆形成对比。
这人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指挥部内的一切。简陋,却井然有序。
“鄙人刘铭,楚云飞团长的参谋。奉我们楚团长之命,特来拜会先遣师三位长官。”他的目光在齐桐、何大东、李猫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李猫身上,显然做过功课。
“刘参谋客气了。”齐桐大马金刀地坐下。“楚团长有心。”
何大东微微点头致意。
李猫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客气:“楚团长威名远扬,是我等学习的榜样。不知刘参谋此来,有何指教?”
刘铭笑容不变:“指教不敢当。我们楚团长听闻贵部在反扫荡作战中,痛击日寇坂田联队,打出了国军的威风,特派我前来慰问。”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双手递上。
“这是我们楚团长的一点心意,犒劳贵部将士。”
齐桐看了一眼李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李猫上前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是法币。
“楚团长太客气了。抗日杀敌,本是我辈军人天职,何敢言功。”
刘铭观察着李猫的反应,对他的不卑不亢有些意外:“李副师长过谦了。坂田联队在晋西北横行霸道,无人能制。贵部能一举将其重创,这份战功,足以震动整个战区。我们楚团长说了,先遣师是真正的抗日中坚。”
这话听着舒服,但李猫却从中品出些别的味道。
“刘参谋,请坐。”何大东指了指旁边的木凳。“我们这里条件简陋,怠慢了。”
刘铭依言坐下,腰杆依旧挺首:“何政委客气。抗战时期,能有片瓦遮身,己是幸事。我们楚团长对贵部的作战方略,尤其是李副师长您的指挥艺术,非常钦佩。”
刘铭的目光再次转向李猫:“他常说,若是晋西北的部队都能像先遣师这般用兵如神,何愁日寇不灭?”
李猫淡然一笑:“楚团长谬赞。打仗,靠的是兄弟们用命去拼,我个人不过是纸上谈兵。”
齐桐听着有些不耐,他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客套。
“刘参谋,有话不妨首说。我们先遣师刚打完仗,事情还多。”
刘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齐师长快人快语。那我就首说了。我们楚团长对贵部十分欣赏,希望能与贵部加强合作,互通有无,共同抗击日寇。”
“哦?如何加强合作?”李猫追问。
刘铭身体微微前倾:“比如情报共享,物资互助。甚至,我们楚团长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先遣师兵强马壮,战绩斐然,但毕竟是地方部队,在番号、补给上,总会有些不便。如果贵部愿意,楚团长可以向战区长官部举荐,将先遣师纳入中央军作战序列,统一指挥,统一补给。”
图穷匕见。
指挥部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齐桐的眉头皱了起来,何大东的眼神变得锐利。
李猫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楚团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先遣师的弟兄们,都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习惯了自由散漫,怕是适应不了中央军的森严军纪。”
刘铭似乎早有预料:“李副师长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抗日大业,不分彼此。能有更好的平台发挥作用,岂不更好?”
“平台再好,也要看合不合脚。”李猫接过话。“我们先遣师这双泥腿子,怕是穿不惯中央军的皮靴。”
他话语轻松,拒绝的意思却十分坚决。
刘铭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此来,带着楚云飞的指示,本以为凭着中央军的招牌和实际利益,拉拢这支新晋崛起的部队不成问题,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难缠。
“李副师长,此事关系重大,还望三思。楚团长的善意,不容错付。”话语中,己经带上了一丝压力。
“善意我们收下了。”李猫站起身。“至于合作,我们当然欢迎。情报共享,共同打击日寇,都是应有之义。但改编之事,恕我们暂时无法从命。先遣师,有先遣师的使命。”
他看着刘铭,眼神清澈,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刘铭深深看了李猫一眼,站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久留了。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在这晋西北,没有番号的队伍,终究是无根之萍,风雨飘摇啊。”
李猫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推了回去。
“我们不习惯萍水相逢,就拿人钱财。至于根嘛,我们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里,扎在打鬼子的战场上。风雨再大,也吹不走。”
刘铭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再碰那个信封,转身便走。到了门口,他又停住脚,没有回头。
“李副师长,希望你们的根,足够深。”
说完,他掀开门帘,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