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意识回归的第一感觉。
沉闷的、仿佛整个胸腔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的钝痛，每一次试图吸气，断裂的肋骨就像生锈的铁片在肺叶边缘狠狠刮过，激得她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林澈猛地咳起来，牵动全身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贴在额角的碎发。
她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后的、海啸后的虾米，在狭小空间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魔力……空了。
意识沉入体内，曾经如同奔涌江河的钻石级能量，此刻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河床，一丝微弱的涟漪都泛不起来。
强行催动安德烈的空间印记对抗三王、被傲慢的法则之力撕扯、最后被时空乱流狂暴蹂躏……她的身体早己超越了极限，如今只剩下一个遍布裂纹、随时可能彻底崩碎的容器。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
视线模糊，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几块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木板，歪歪扭扭地搭成一个仅能容身的三角窝棚，缝隙里透进昏黄的光线和呛人的尘埃。
身下是硌人的、带着潮气的硬泥地，铺着一层薄薄的、同样散发着异味的干草。
旧布条粗糙地缠绕着她的手臂、肩膀和小腿，布条下透出暗沉的血渍和草草涂抹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
只有她一个人。
死寂。
除了她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和心脏在肋骨断裂的痛楚中沉闷的跳动。
“霜……”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没有回应。
“清……安……”这个名字唤起的，是最后混乱视野里那双彻底冰蓝、燃烧着古老君王金焰却又在深处闪烁着一丝琥珀挣扎的瞳孔……是阿斯莫德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复杂得让她心胆俱裂，仿佛要永远诀别。
他被卷去了哪里？那强行降临的君王意志，会彻底吞噬掉林清安吗？那个抱着可爱玩偶、会因为她受伤而红了眼眶的少年……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本就脆弱的心脏，比肋骨的疼痛更让她窒息。
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想冲出去寻找，却被剧痛狠狠掼回地面，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再次昏厥。
就在这时，窝棚低矮的“门帘”——一块用破麻绳勉强挂住的脏布——被一只瘦小的手小心地掀开。
光线涌入，一个身影钻了进来。
是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模样，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小脸上脏兮兮的，沾满了黑灰和汗渍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像蒙尘的玻璃珠子，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麻木的警惕。
她穿着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破了好几个洞的成年男人旧外套，几乎拖到脚踝，露出的手脚细得像麻杆，皮肤粗糙皲裂。
“大姐姐，你醒啦！”
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生了锈的小铃铛。
她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同样脏兮兮的破陶碗，碗里装着半碗浑浊不堪、漂浮着可疑杂质的液体，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和泥土的气息。
林澈强忍着疼痛和喉咙的腥甜，努力聚焦视线，看向小女孩。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种在生存线上挣扎太久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戒备和早熟。
“是……你救了我？”林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
小女孩点点头，小心地把破陶碗放在林澈头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
“在臭水沟那边……看到你从天上掉下来，摔在垃圾堆里，那时候天黑刚好没什么人……我力气小，拖不动你，就……就一点点把你拽到这里来了。”
她指了指窝棚外面，又指了指林澈身上粗糙的包扎，“药……是我在垃圾场捡的，以前阿妈用过，说能止血……”
臭水沟？垃圾堆？天上掉下来？林澈的心沉了下去，时空乱流……把她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林澈艰难地问。
“赤沙市。”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仿佛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名字，“最西边，挨着大沙海的地方。”
赤沙市！华夏国界的最西端！
距离沧澜市所在的东部沿海区域，何止万里之遥，林澈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时空乱流的力量，竟将她抛到了如此遥远而荒凉的绝境。
秦霜呢？林清安呢？他们又在哪里？是生是死？
“谢谢……”林澈看着小女孩那瘦弱的身躯，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把自己这样一个成年人拖拽到这里的，“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土。”小女孩说，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没什么不好，“阿妈说，贱名好养活。”
提到阿妈，她那麻木的黑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和恐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覆盖。
窝棚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林澈压抑的痛喘和阿土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大姐姐……你饿吗？”阿土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那个破陶碗上，“只有这点水了……吃的……今天没抢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和绝望。
“抢？”林澈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阿土沉默了一下，黑亮的眼睛看向窝棚外面昏黄的光线，仿佛在看着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内城的老爷们……有时候会倒垃圾出来……里面……有时候会有没馊透的剩饭……或者……发霉的饼渣……”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好多人在垃圾场里翻……像抢骨头一样……我……我太小了，挤不过他们……经常……抢不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口和污垢的脚，“阿妈……以前都是阿妈去抢……”
“阿妈呢？”林澈轻声问，心中己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阿土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紧紧攥住了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过了很久，久到林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那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死了……被……被几个很凶的人……拖走了……阿妈让我躲好……别出声……我……我听见阿妈哭……叫得好惨……后来……就没声音了……那些人走了……阿妈……阿妈躺在那里……衣服都破了……手里……还攥着一块……我给她磨尖的铁片……”阿土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阿妈……自己……捅了脖子……好多……好多血……”
窝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阿土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和林澈沉重如鼓的心跳。
末世之下，最可怕的从来不是丧尸，而是人心。
一个失去庇护的幼童，在赤沙市这种秩序崩坏的边缘之地，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场残酷的奇迹。
林澈看着眼前这个瘦小、脏污、背负着巨大创伤却还在挣扎求存的小女孩，胸口的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的情绪覆盖了。
她想起了乐乐堡温暖的篝火，想起了秦霜大大咧咧的笑骂，想起了林清安依赖的眼神和那个染血的玩偶……那些她拼命守护的东西，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沙堡般被轻易摧毁。
而眼前这个阿土，她所经历的，是末世最底层、最赤裸裸的绝望。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手臂，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放在了阿土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光了她刚刚积蓄的一丝力气。
阿土猛地一僵，抬起满是泪痕和污迹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
“别怕……”林澈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
这句话，是对阿土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为了那些失散的、等待她的人，为了眼前这个绝望中向她伸出过援手的小小生命。
她必须活下去。
在这赤沙的尘烬之中，重新燃起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