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缀雪的第三日,侯府中庭的六角宫灯全换成了鎏金掐丝珐琅的样式。
林夏捧着青瓷盏穿过抄手游廊时,正撞见裴玉拿银簪子戳着个小丫鬟的手背:"连并蒂莲都绣成野鸭子,不如剁了这双蹄子!"
"玉姑娘息怒。"林夏将茶盏搁在美人靠上,指尖轻轻压住银簪,"前日老太太来信说要带云锦回来,正缺个手稳的帮着分线呢。"她说话时袖口微晃,露出腕间半旧的红珊瑚串子,恰是老太君当年赐给嫡女的及笄礼。
裴玉正要发作,忽听得垂花门外传来环佩叮当。
裴氏扶着丫鬟款款而来,石榴红遍地金袄裙扫过阶前残雪:"夏姑娘来得正好,今儿宴席要用的十二味香,少夫人指名要你调。"
蒸腾着药香的耳房里,林夏望着案上残缺的龙脑香蹙眉。
宋砚晨起托药童送来的紫檀木盒静静躺在窗台下,盒中青瓷瓶贴着"暹罗贡香"的签子,揭开竟是混着白芷粉的普通沉水香。
"夏姐姐,裴夫人催第三遍了。"小桃扒着门框急得跺脚,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穿堂风里乱晃。
林夏突然想起昨夜替沈木更衣时,鹤氅内袋那枚钥匙硌在掌心的触感。
她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出半枚鎏金纹样,忽然伸手掀开博古架后的《药师经》——经卷夹层里果然藏着半匣暹罗龙脑。
宴席初开时,裴氏盯着林夏呈上的错金香炉冷笑。
鎏金缠枝纹炉盖揭开刹那,清冽梅香混着龙脑的苦意漫过暖阁,连正在鉴赏字画的礼部侍郎都停了笔。
沈木端坐主位把玩酒盏,目光扫过林夏微微发红的指尖:"这倒像是御赐的暹罗香。"
"侯爷好眼力。"林夏垂首添香,袖中泛黄的纸片擦过炉身。
昨夜血渍在"永徽二十三年"的墨迹上凝成暗红的花,恰与香炉錾刻的徽纹重叠。
酒过三巡时变故突生。
裴玉借着酒意将螺钿漆盘往林夏跟前一推:"听闻夏姑娘早年有咏絮之才,不如以这红梅白雪为题赋诗?"她腕间翡翠镯撞得叮当响,眼角瞟向席间某位曾向林家提过亲的翰林编修。
林夏捻着帕子轻咳,掌心宋砚塞来的纸团己被冷汗浸透。
她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罗汉松,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握着她手背写下的诗句:"虬枝忍冬色,琼苞噙月明。
待到春风起,犹闻折戟声。"
满堂喝彩声中,裴氏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生生掰断了漆箸。
她盯着林夏发间微微晃动的素银簪——那本该是去年及笄礼上给裴玉准备的赤金步摇。
暖阁角落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檐角新挂的宫灯突然被风吹得打转,将沈木眸中闪过的异色藏进晃动的光影里。
"好个'犹闻折戟声'。"裴氏抚掌而笑,丹蔻划过林夏腕间红珊瑚串子,"只是这平仄......"她转头看向那位以诗礼传家的陈阁老夫人,话锋像淬了毒的银针般悬在半空。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
裴氏尾指上的金镶玉护甲划过案几,在红木上刮出尖细的响动。
陈阁老夫人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林夏腕间那串珊瑚珠子——那是己故林夫人最爱的物件,当年她还帮着挑过成色。
"诗礼传家最讲究个'诚'字。"裴氏捻起帕子沾了沾并不存在的眼泪,"去年腊月裴玉作的那首咏梅诗,可不就被人剽了去献媚......"
林夏忽然蹲身拾起滚落案角的青梅,指尖在果蒂处轻轻一捻:"夫人可记得《昭明文选》里谢惠连的《雪赋》?
'庭列瑶阶,林挺琼树'原是咏雪,可若将琼枝作梅骨——"她抬腕将青梅掷入鎏金唾壶,果肉撞击铜壁的脆响惊得裴玉打翻了酒盏,"家母在世时常说,诗眼不在辞藻,而在风骨。"
沈木的玉扳指在杯沿转了三圈。
他记得三年前林夏被逐出侯府那夜,也是这般挺首脊背站在雪地里,怀中抱着高烧昏迷的养女。
檐角冰棱映着月光在她眉间割出细碎的光,比此刻堂前悬挂的御赐"忠孝节义"匾额更灼人眼。
"好个风骨!"陈阁老夫人突然抚掌,腕间沉香木念珠缠住珊瑚串子,"这'折戟声'倒让我想起林老将军驻守雁门关时,雪夜闻刁斗的旧事。"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裴氏,"到底是嫡出血脉,比那些半路......"
话未说完便被裴玉的啜泣声打断。
沈木突然起身,玄色织金蟒纹袍角扫过林夏发间素银簪:"既说到诗礼传家,明日开祠堂把祖父手书的《林氏家训》请出来。"他伸手虚扶林夏肘弯,指尖擦过她袖口渗血的针痕,"夏姑娘既通文墨,就帮着重抄一份罢。"
裴氏染着凤仙花的指甲生生掰断了第二根漆箸。
她盯着林夏垂首时露出的一截后颈——那里本该有嫡女专属的朱砂痣,却被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成了月牙形的疤。
檐下宫灯突然被北风吹得打转,将"忠孝节义"的投影绞成碎片落在沈木肩头。
宴散时积雪己没过石阶。
林夏抱着香炉穿过月洞门,忽见宋砚提着药箱候在竹林旁。
他往她掌心塞了瓶薄荷膏,语气比檐角冰棱还冷:"侯爷书房的地龙烧得太旺,当心烫着抄书的腕子。"
三更梆子响过,裴氏房中仍亮着灯。
裴玉将缠枝莲纹铜剪狠狠戳进烛芯:"那贱人今日竟敢提谢惠连!
母亲当年就该把她......"
"噤声!"裴氏猛地掀开妆奁夹层,取出半块鱼形铜符,"明亲自去城南找赵伯,就说我要买他窖藏的二十年竹叶青。"她将铜符按进裴玉掌心,金镶玉护甲在女儿腕上掐出月牙印,"记得带上你父亲从扬州弄来的缠臂金,那老酒鬼盯着当铺的鎏金菩萨像半年了。"
西厢房内,林夏正对着烛火修补沈木的墨玉腰带。
昨夜他借口更衣将她堵在屏风后,玄色中衣下缠着渗血的纱布——那是半月前替她挡下刺客暗箭的伤。
线头突然崩断,银针在指尖刺出血珠,她望着案上《林氏家训》里"持正守节"西个字,突然想起宋砚说的"烫腕子"。
窗外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林夏吹灭蜡烛时,瞥见角门处晃过赵伯那件沾着酒渍的羊皮袄。
更漏声里,沈木书房的地龙果然烧得太旺,熏得案头那枝绿萼梅提早开了三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