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城

苏城的夏末，空气黏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贴在人皮肤上，带着股潮湿的闷，连风都像是从太湖里捞出来的，吹过巷弄，卷着评弹的弦音和小贩“桂花糖粥”的吆喝，黏黏糊糊地缠在人身上。

叶玄站在街心公园的香樟树下，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条，上头“林家宅”三个字，是师父用狼毫写的，笔锋瘦硬，带着股山巅松风的劲气，和周遭弄堂里飘出的评弹、小贩的吆喝、自行车的叮铃，拧不到一块儿去。

他穿件靛蓝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却浆洗得发亮，透着股山野里才有的干净。裤子是同色的，裤脚随意扎在黑布鞋里，鞋面上沾着点新鲜的黄泥巴——那是长途汽车碾过乡间土路时，溅上来的。

风卷着评弹的琵琶声过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双眼睛。不算大，瞳仁却黑得发沉，像山涧深处的潭水，映着街景，却没半点波澜。那些摇着蒲扇的老太太、挑着担子的小贩、骑着自行车的白领，在他眼里，大抵和山里的飞禽走兽没什么不同，都是红尘里的一景。

“喂，看什么看？要饭的滚远点！”

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路过，撞了叶玄一下，嘴里骂骂咧咧。他手里拎着个蛋糕盒，大概是去赴宴的，看叶玄的眼神，像看块挡路的石头。

叶玄没动，也没看他，指尖在纸条上轻轻捻了捻。那纸条原本被揉得皱巴巴的，经他这么一捻，竟平平整整舒展开来，边角挺括，像是刚从书页里取出来的。

他要找的林家，在苏城是块响当当的牌子。师父说，当年欠了林老头一个人情，让他下山来还。至于是什么情，师父没细说，只道“见了面，自会知晓”。

叶玄迈步，朝着路人指点的方向走。步子不快，脚跟先落地，再碾过脚掌，最后脚尖抬起，像踩在青石板上，稳稳当当。城里的水泥路硬邦邦的，硌得他脚底发疼，但他脸上没半点异样，只是偶尔低头，避开地上的痰渍和烟蒂——倒不是嫌弃，只是山里出来的习惯，见不得糟蹋东西。

路过一家古玩店，开在临巷的老房子里，门口摆着个破瓷碗，老板是个胖子，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见叶玄路过，眼皮都没抬：“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我这儿不卖馒头。”

叶玄瞥了眼那破碗，碗底有个不起眼的小豁口，豁口边缘泛着点暗绿，是铜锈。他没说话，径首走过。那胖子见他没纠缠，反倒愣了一下，撇撇嘴：“装什么清高。”

林家宅在一条老巷深处，却透着股新贵的气派。白墙黛瓦，爬满了凌霄花，门口两尊石狮子，脖子上系着红绸，张着嘴，带着点江南特有的憨态，不像在吼，倒像在笑。轿车在巷口排了长队，车牌一个比一个扎眼，穿黑西装的门童站得笔挺，白手套亮得晃眼，目光扫过每个来客，像在掂量分量。

叶玄走到石狮子旁，停下了。

门童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他，眉头皱成个疙瘩：“先生，有请柬吗？”

“没有。”叶玄声音淡得像水，“找林老爷子。”

门童嗤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叶玄身上的穷酸气沾到：“找老爷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老爷子八十大寿！来的都是什么人？你这打扮……”他上下扫着叶玄的粗布褂子，“怕不是从哪个工地上跑过来的？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不然叫保安了！”

叶玄没动，目光越过门童，看向宅院深处。那里飘来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寿桃的甜香，本该是喜庆的味道，却隐隐透着丝若有若无的……死气。很淡，像快要熄灭的烛芯，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但在他鼻子里，却清晰得很。